作者:怪诞的表哥
“臣等告退。”
他们没有再提别的,从头到尾就没有提到王焊的那些话。
像是一个黑云压城的沉默午后,本该打的惊雷始终没打下来,让人压抑。
薛白觉得一切是那样疯狂,在他眼里,李隆基的反应比王焊还要疯狂。
身为天子,不重惩谋逆者以诫天下,而是幻想着掩盖住一个不可能掩盖的真相,何等疲软?何等无力?
论魄力,还不如王焊。
***
离开勤政楼,李林甫许久没有与薛白说话。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圣人老了。
这念头一起,纷至沓来的是各种杂念,比如,他由此意识到,自己也要老了。
到了花萼楼附近,李林甫才想起来,转头对薛白道:“圣意不必对旁人多言。”
“我明白。”
“竖子想一并除王鉷、安禄山,呵,连王鉷也未必除掉。”
“右相这是在抱怨?”薛白反问道。
李林甫斜睨了他一眼,强忍怒火,径直摔袖而去。
这一幕落在外面在等的诸官员眼里,使他们更添忧虑。
圣人对这些官员亦有吩咐,袁思艺上前宣读了口谕,让他们各司其职,控制事态……除了杨国忠。
“圣人体恤杨少卿辛苦,让你回府歇养。”
“袁将军,我可否觐见圣人?”杨国忠上前,悄悄递了什么到袁思艺手中。
“诸公请回吧。”
杨国忠不由愈发焦虑,转身匆匆赶向李林甫的车驾,道:“右相且慢,下官想……”
“杨少卿且回府歇息吧,阿郎还得收拾你留下的乱摊子。”
“右相!”
杨国忠没能拦下李林甫,转头一看,只见郭千里正与薛白在说话。
“薛郎你说,我射杀王焊,功劳当不小吧?”
“噤声,还不去安慰陈大将军?”
薛白提醒了一句,翻身上马,自追着李林甫的车驾往京兆府审讯王鉷、邢縡。
谋反这么大的事,连陈玄礼的儿子都死了,岂是轻易压得住的?哪怕是皇帝想压。
***
勤政楼。
殿中,只有高力士还侍立在李隆基身边,今日就是连他都不太理解圣人的决定。
“嘭。”
忽然一声闷响打破了寂静。
李隆基再也忍不住,将手中的酒器重重砸在地毯上。
“该死!该死!全都该死!”
高力士连忙跪倒,道:“圣人息怒,王焊已死……”
“朕知道。”
李隆基一脚踢飞了那酒器,也没再有更多动作,闭上眼,长长吐了一口气。
“他既死了,朕能如何?朕自年轻时就明白,不可由怒火冲昏头脑。朕绝不至于因一个傻子几句妄言就失了分寸,他诋毁朕,他诋毁朕,朕反而该活得更好……该活得更好。”
“是,圣人真千古明君也。”
“是吧?”李隆基笑了笑,道:“朕冷静想过,王焊掀不起风浪,旁人是否谋逆由哥奴去查即可。王鉷……朕相信、了解王鉷,他包庇兄弟是真,但必不知情。若杀了他,太多事得朕亲自操劳,可最重要的是,朕得活好,朕当长寿康健,此为最重要之事。”
“圣人明鉴。”
高力士觉得这道理似乎很对,但似乎又有哪里不对,说不上来。
“当此千载未有之盛世,大唐长安万年,岂有人能谋逆成功?一个疯子误打误撞,朕越镇定,越能消弥其影响。”李隆基从容笑道:“朕大可处变不惊,今夜早些歇。”
“是否请贵妃来?”
李隆基先是点头,之后想到杨玉环那性子是有些直率的,道:“召范女来。”
他吸了吸鼻子,接着想到一些私事,对杨国忠的怒火当即就窜了起来,伸手便要解下身上的兴阳蜈蚣袋,再一犹豫,却是吩咐道:“召李遐周入宫。”
“遵旨,传玄都真人李遐周觐见!”
虽然已经宫禁了,高力士也不怕麻烦,连忙去派人开宫门。
靴子踏过那厚重奢华的地毯,没有人发现地毯下有几只小虱子正在爬着……
第281章 不问苍生问神鬼
光德坊。
夜里下了雪,有随从提着灯笼,领着一个少年郎走过长街,在雄伟的大门前停下脚步,见上方挂着的是熟悉的“京兆府”牌匾。
今日的叛乱就发生于光德坊,王鉷亦被押在此处,因此守卫森严,透着股冷峻、肃杀的气氛。
“来者何人?”
“我,我是长安县尉薛白的幕僚,姓杜名誊。”
来人一开口,打破了肃穆之感,继续以他那迷迷糊糊的状态说道:“薛县尉要过来问案,我这个幕僚也被唤起来记笔录了,天可真冷。哦,这是我的宵禁行走文书。”
“杜先生有些眼熟啊?”
“咦,牛栓?田大?是我杜五郎啊,我家‘妄称图谶’的时候,就是你们将我从长安县衙押到京兆府,路上我逃了,记得吗?”
“这……”
“不记得了?牛栓你还点了汤饼请我吃,我当时逃走了,连累你们了吧?但伱们不是长安县的差役?怎到京兆府来了?”
“记得,请五郎小声些。”牛栓压低声音,道:“办谋反大案呢,小人是被县尉调来,守京兆府的。”
杜五郎会意,随着他们进了府衙,小声问道:“王鉷不是京兆尹吗?他都谋反了,怎么还能关在京兆府?”
“这种事小人就不知了。”
“哦,懂了,试探有没有人放他逃呢。”
牛栓佩服道:“原来五郎如此聪敏。对了,小人当年犯了大错,在五郎屁股上踹了一脚,五郎大人有大量,能不能饶了小人。”
“没事没事,我都不记得这事了。”杜五郎转头一看,见公堂前站着一众官员,不由问道:“他们在做什么?”
“是京兆少尹和六曹参军在等右相来问案,听说王鉷很强势,做事都是任用亲信幕僚,一向不信任这些官员,这回反成了好事哩。”
“就是,不上进也有好处的嘛。”杜五郎问道:“但王鉷是京兆尹,不可能在京兆府没有心腹的吏员吧?”
“自然有,眼下这京兆府谁不发愁?都怕被当成反贼了。”
“哎,我熟人蛮多的,我去打个招呼。”
杜五郎不随官员们凑热闹,反而往京兆府牢走去,远远就向几个典狱挥手。
“诸位,我今日不是来坐牢的,可是来审案的。”
“这不是五郎吗?我们牢中出去的,你可是最显达的一位了……”
对话发生时,就在他们身后的京兆府大牢深处,邢縡正坐在黑暗中咬着指头,显得非常焦虑。
他脑中回忆着这些年发生的所有事,从他阿爷在炭山与安禄山合谋杀人劫财开始,到刘骆谷留在长安利用祆教教义唆使王焊培养死士,再到王焊逐渐不受控制,他们干脆激王焊造反以撇清。
“为何攻入皇城又忽然撤了?若想撤,刘骆谷何必派人射杀陈知训、攻皇城?岂非更容易暴露府君?”
邢縡想了很久,愈发觉得事情不对。
终于,他脑中灵光一闪,觉得刘骆谷派人来,倒像是故意要把造反引向安禄山。
得知道刘骆谷到底怎么了。
过道上有火光亮起,有两个典狱拿着镣铐过来,道:“该去刑房了,你今夜可不好捱。”
“我都会招。”邢縡还在啃手指,道:“但我是冤枉的,此事有阴谋,有阴谋……”
***
与此同时,一队队金吾卫赶到了京兆府大门前,列队、站定。
京兆少尹章恒搓了搓手,在灯火通明中见到了一众紫袍、红袍官员纷纷下马,场面十分壮观。
他忙领着一众官员趋步过去,执礼道:“见过右相,请右相安康!”
李林甫脸色冷淡,抬手一指身边的金吾卫,问道:“若非本相护卫森严,今日或已为王焊所杀?”
“王焊该死。”章恒当即表态,与王鉷划清界限,道:“王鉷亦涉谋反,当诛!”
“连夜审。”
章恒有些紧张,慌忙抬手请李林甫往公堂。
一众人鱼贯入内,京兆府官吏们偷眼瞥去,只见右相身后紫袍、红袍皆有,其中最显眼的却是一名年轻英俊的官员身披青袍走在最前,仿佛是协助右相办案的副手。
“薛郎。”
一身青袍的薛白正在李林甫身边走着,转头看去,只见是京兆府仓曹参军裴谞站在那行了一礼。
他遂停下脚步,在众人的瞩目下与裴谞寒暄了几句。
“裴兄,许久未见了,裴公可还好?”
“阿爷致仕了,他能平安身退,还得多谢薛郎。”裴谞感慨道,“薛郎才回长安,又要升官了?”
“恰逢其会,能为朝廷办事罢了。”
薛白与裴谞也相识了两年多,他已从白身到长安尉,对方却还是个仓曹参军,今夜既有机会闲聊两句,他忽起了拉拢之意。
但不知以他如今的地位,有没有资格拉拢一个闻喜裴氏的世家子弟?
……
那边,李林甫进了公堂,回头看了薛白一眼,轻声自语道:“还有工夫闲聊。”
作为当朝宰相,哪怕是一句无心之言,也可能让有心人解读成他不满薛白,但他还是自语出来了。
“右相请上座。”
“本相年老体衰。”李林甫摇摇手,道:“十郎,你来代父审案。”
李岫正侍立在李林甫身后,闻言一愣,没反应过来。
他这位阿爷对权力的迷恋已到了不愿与任何人分享的地步,这还是第一次显露出培养儿子能力的意图。
“阿爷?”
“让你代为问话。”李林甫道。
他在来的路上已把圣人的心意告诉李岫了,径直在上首坐下,闭目养神。
李岫大为振奋,站在李林甫身后安排起来,请刑部尚书萧隐之、大理寺卿李道邃,以及宫中派来监督此事的宦官袁思艺入座。
很快却又遇到了难题,想着该如何安排薛白的座位。
思来想去,因为薛白是圣人钦点的查案官员,他遂将其安排在李道邃身边坐下,比京兆少尹章恒、长安县令贾季邻的位置还要靠前。
这显然不算妥当,但无人就此提出异议,除了李林甫微微摇头。
李岫原有世家子弟的风度,但见到父亲接连露出不满的表情,反而紧张了起来,看着李林甫的脸色,缓缓道:“提审王鉷……不,先提审邢縡。”
“喏。”
李岫深吸了两口气,斟酌着一会审问时要说的措辞,渐渐平静下来。
他已做好准备了。
然而,却见几个差役匆匆跑了回来,禀道:“右相,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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