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402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王焊也是冤枉的?”

  王准气焰一滞,笑容反而更灿烂,道:“但我阿爷不知情,圣人离不开我阿爷,我现在给你一个雪中送炭的机会。”

  薛白没把握住这个机会,只吩咐差役将王准押出来。

  他有时挺羡慕他的,一辈子走鸡斗狗、荣华富贵,临死了,心里也不藏半点忧虑。

  “走吧,送你一程。”

  一行人到了京兆府牢,只见驸马王繇正在门外负手而立。

  见薛白到了,王繇上前全礼相见,低声道:“薛郎两次出手助我报仇,大恩不言谢,我必铭记于心。”

  “我秉公执法罢了。”薛白道,“往后若是驸马犯了大唐律,我也必铁面无私,绝不姑息。”

  与大唐这些皇子驸马们走得太近显然没有好处,他一句话又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王繇反而显出更佩服他的态度,继续恭维。

  其后,他才走向王准,凑近了,道:“善恶有报,我为阿会报仇了。”

  “呸!”

  王准依旧嚣张,一口浓痰啐在王繇脸上,哈哈大笑。

  “废物、懦夫!待我洗清冤屈,我尻死你养的那些外室……”

  “死吧!”

  王繇本是风度翩翩,此时终于被激怒,一把捉住王准的头发,竟是亲自将他往牢里拖。

  薛白分明见了这一幕,却不阻止,只站在那抬头看着天。

  牢内火光昏暗,有人正倚墙而躺,脸色苍白。

  “洗清冤屈?”王繇抬手便给了王准一巴掌,将他的头摁在栅栏上,“看清楚,你还有洗清冤屈的机会吗?”

  “阿爷!”

  “哭?没你阿爷了,你就只会哭?”

  王繇不再保持着衣冠世族的风范,抢过绳索,亲手挂在王准脖子上用力勒着。

  他感受着王准的挣扎,享受着这复仇的快意。

  ……

  长安城外,黄土塬,老凉、姜亥各点了三支香线,对着一片无碑的坟包祭拜着。

  “兄弟们跟着使君到长安,是为了讨公道。如今,王鉷死了,公道讨了。”

  老凉说罢,将香线插在土中,久久不语。

  他几乎都已经忘了,他们这些老卒最开始与皇甫惟明入京,是因为王鉷向他们战死的同袍们追缴租庸调,逼得无数人家破人亡,他们想作个证。

  谁曾想,入京不到一年,数十人就只剩下他与姜亥,长安城的夜里有巨兽,比战场吃人的速度还快。

  近四年间经历的全是阴谋算计,他真的都快忘了最初是来做什么的。

  王鉷死了,但竟不是因其迫害苍生的恶罪,反而是死在迫害之下。

  天还未变。

  老凉抬头看了一眼天色,道:“不早了,走吧。”

  “阿兄,我走了,早晚把你的仇也报了。”

  姜亥起身,吹了一声口哨,在树林中歇息的一群汉子便驱马赶来。

  他们都还是无名之辈,这次做的事也不难,权当历练。但他们知道自己是在为某一位皇孙效力,心里隐隐期盼着有朝一日让家乡人听到自己的名字。

  都是些稀松平常的贱名,比如胡来水、乔二娃、赵余粮之类。

  马蹄东去,他们将再次蛰伏于陆浑山庄。

  ……

  薛白还在看着天空,王繇走了出来,再次致谢道:“多谢薛郎。”

  “不必谢,是右相让我押人过来,往后我们可能会因此有些麻烦。”

  王繇一愣。

  薛白道:“不介意我检查一下?”

  他这才转进牢中,只见王准已经被挂在一间牢房里了,与韦会死的场景别无二致。

  再拿火把凑近看王鉷的尸体,这位权倾朝野的重臣已经被毒死了大半天了,眼神中还带着不甘,像是在等圣人收回成命。

  毕竟他身兼二十余职,极得圣人宠信,连兄弟谋反,圣人都想要原谅他。

  当今圣人,最念旧情了。

  ***

  兴庆宫,南薰殿。

  “圣人。”

  范女轻唤了一声,因披帛被脱下而羞赧地低下头。

  她很会穿衣服,披帛内是一件漂亮的裹胸,双臂紧紧夹着,抱在身前,身子因紧张而摇晃。

  “都陪朕这么久了,怎还如此紧张?打开,朕闻闻。”

  “奴家不好意思。”

  相比于宫中别的嫔妃,范女出身低贱,长年在教坊被欺负,若非薛白整顿她根本没有出头的机会,因此格外楚楚可怜。

  偏是可怜中又带着狐媚,想来比起清冷的江采萍、悍妒的杨玉环,她更能彰显君王的强大。

  李隆基将脸埋下,深深吸了一口气,范女颤抖起来,像是一个凡人被仙人吸走了魂魄。

  “圣人,我不行了……”

  李隆基如今挂兴阳蜈蚣袋还未满二十一日,此时并不打算采战,不过是稍稍温情。此时殿外便有脚步声传来,之后是细碎的说话声。

  “何事?”

  高力士小心翼翼地入了殿,禀道:“圣人,吴怀实回来了。”

  “李道长到了?请他到勤政楼。”

  “圣人恕罪,出了一些事。”

  高力士不知该如何解释,干脆招吴怀实上前,命他将事情经过仔细说来。

  待听到李遐周留下的最后四句谶语,李隆基忽然发怒,叱道:“够了!”

  “圣人恕罪。”

  “当朕看不出吗?!”

  李隆基是英睿天子,不需要凭证,仅凭直觉便能猜到事情真相,冷声道:“李遐周果然是招摇撞骗,眼看败露,寻一理由遁去罢了,世人看不顺眼胡儿,多有诋毁,李遐周便以他为借口。”

  “圣人英明,老奴竟被李遐周这障眼法哄住。”

  殿内也无旁人,都是贴身侍候的宦官,李隆基遂解掉胯下的兴阳蜈蚣袋,狠狠掷在地上。

  这一刻,他料事清醒、决择果断、取舍分明,仿佛回到了年轻之时。

  高力士问道:“李遐周如此欺君罔上,是否缉捕?”

  “传朕……不。”

  李隆基很快就犹豫了。

  他一世英明,不希望到老了成为一个笑柄。一旦缉捕李遐周,所有人都会想到王焊那些言语,知道圣人挂了兴阳蜈蚣袋,知道兴阳蜈蚣袋没用。

  “不。”

  不能缉捕李遐周,反而该把消息压住。

  李隆基忽然恼火起来,他早在王焊案发生之时就叮嘱李林甫了,务必平息事态,不可声张。结果呢?有人于牢中灭口邢縡,今日还起了波澜。

  显然,有人在与圣意对着干,一定要把谋反罪落到安禄山头上,不惜搅动舆情。

  谁?

  李亨?

  永远都是先怀疑过太子,他才开始思忖着事情的来龙去脉,比如薛白就一直死咬安禄山,但那只是个意气用事、心直口快的少年,没有实力布局。

  没思忖多久,对李亨、王忠嗣的忌惮再次浮起来,他竟是后悔没有完全罢了王忠嗣的兵权……

  高力士目光瞥去,见李隆基眼神中阴晴不定,不知是在想什么。

  近年来,连他都觉得圣心难测,渐渐猜不透这位帝王的心思。

  “圣人?圣人?”

  李隆基回过神来,淡淡点了点头,道:“李遐周,走了便走了。朕堂堂天子,岂与一介术士追究?此事不得声张,都退下。”

  “遵旨。”

  李隆基闭上眼,消解着心中的失望,对那阴谋诡谲的朝政愈发感到厌烦。

  他转过屏风,只见范女正抱着被子坐在那,很乖巧的模样,而他却颓然在御榻上坐了下来。

  “圣人又在为国事烦忧了吗?”范女问道。

  “是啊。”李隆基问道:“你觉得,朕老了吗?”

  范女有些呆,应道:“奴家不知圣人多大年岁了,看着比我阿爷年轻许多。”

  她是平民出身,果然不太会说话,李隆基有些不悦,道:“你阿爷多大了?”

  “他若在世,该有四十了。”范女实话实说。

  李隆基不由心情好了许多,笑道:“朕也该赏你一个名份了。”

  “奴家……不敢要名份,奴家想……”

  “想要什么,只管提。”

  “那……奴家是独女,圣人能否……赐奴家一个孩子?”范女怯生生地问道。

  李隆基竟是愣住了,许久,搂过范女,聊了些真心话,沉吟道:“朕六十又六了,你实话与朕说,你觉得朕还能生?”

  “嗯。”

  “……”

  说着话,到最后,李隆基笑了笑,拍了拍范女的背,道:“替朕去把外面的那个锦囊捡回来。”

  “是。”

  范女光脚走在厚厚的地毯上,绕到屏风后,捂着心口,俯身将那锦囊捡起。

  没有人能看到,她眼睛里的单纯神色褪去,目光中满是野心,嘴唇扬起的笑容则是带着狡黠与自得。

  ***

  “你觉得这有用?”

  杨国忠将手里的兴阳蜈蚣袋甩在地上,向妻子裴柔喝道:“是你说有用,我才献给圣人的!”

  “奴家又没骗你。”裴柔上前,抚摸着杨国忠的紫色官袍,道:“你自己不知道吗?”

  “那是我本钱雄厚,可圣人都六十六了。”

  杨国忠颓然坐下,挠着头皮,道:“我怕是完了,逼反王焊,李遐周还落在薛白手上,我的命根子被人握住了。”

  “怕什么?他们握不住你的。”裴柔道:“圣人又不是不知道你没有才能,能对你有多生气。只要薛白不把李遐周交出去就好,不然你请他到家中来,我替你劝劝他。”

  “妇人之见。”

  杨国忠懒得再与家中蠢妇多说,自转回大堂上。

  他已派人打听李遐周的去向,此时正在等消息,以确定薛白不是诓他的。

  眼下他有两个选择,若李遐周在薛白手里,薛白可能置他于死地,那他就只能任薛白拿捏着,攻讦安禄山,与李林甫也正式翻脸;但若李遐周已经远走高飞了,向李林甫伏低作小,学陈希烈一般慢慢熬,才是更稳当的。

  好一会儿,才有仆役赶了回来,禀道:“阿郎,打听到了,如今崇业坊里全都在传。李真人分明是自己离开的,还留下了一首诗……”

  “自己走的?”

  杨国忠不由犹疑起来,怀疑薛白是在诈他,否则完全可以证明给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