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403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去,去右相府……不。”

  走了几步,杨国忠却又停下了脚步,眼神闪烁。

  他忽然想起来,他背叛了薛白一次,万一这次是薛白的考验,那一步踏错,可就万劫不复。

  “再把那首破诗给我念一遍……”

  ***

  崇业坊,丰味楼,一间暗室里,李遐周见有人进来,不由抚须叹道:“薛郎作诗的水准,让贫道大为失望啊。”

  “我觉得在谶语里算不错了。”

  “谶语。”李遐周喃喃道,“薛郎是确信安禄山会造反,还是出于某种原因要陷害他?”

  “道长觉得呢?”

  李遐周掐指一算,缓缓道:“不错,安禄山定然是要造反,就在右相死后三年之内。”

  “道长算到的?还是信口胡说的?”

  “信或不信,薛郎自便。”

  薛白道:“我在等消息,若杨国忠不听我的话,我便要毁了他,道长可愿意为我作证?”

  “薛郎何必执着?”李遐周道:“贫道方才已然算过了,安禄山必然叛乱,‘渔阳鼙鼓过潼关,此日君王幸剑山’,此谶语确实会应验,此为天命,天命不可违。”

  薛白竟是被他逗笑了。

  “道长用我写的诗,说是天命,劝我罢手?”

  “不错。”

  “道长是妙人。”

  李遐周抚须道:“安知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薛白摇摇头,懒得再与这招摇撞骗的家伙一般见识。

  他前世在潼关做事,偶尔也到西安来,因此听说过一些小故事,比如含光路那一带就有解说讲唐代有个道士预言了安史之乱,在墙上题了一首诗,好像是“燕市人皆去,函关马不归”之类。

  薛白不信这些,知道是后人写了诗,套用在天宝年间的道士身上,以此来表现唐玄宗的不听劝罢了。哪有真的预言?

  但这小故事却让他灵机一动,在决定拿下李遐周来控制杨国忠之时,又多布置了一点。他逼李遐周在铜钟上写了一首诗,给整件事添了神话色色彩,并让人穿上李遐周的衣服,配合着在屋檐上装神弄鬼吸引视线。

  全都是他一手安排的,岂还能被这骗子骗了?

  李遐周看着薛白笃定的眼,竟还在笑。

  “薛郎一定是在想‘我写的诗,当然不可能是这臭老道的谶语’,但那诗也许冥冥之中真是贫道要作的谶语呢?”

  “我算是明白了,装神弄鬼最大的技巧就是脸皮厚。”

  “天命难违啊。”

  此时,消息也回来了,薛白不再与李遐周多言,起身,出了这间密室。

  只见是达奚盈盈亲自过来了。

  “阿郎,杨国忠入宫了。”

  “他做了对的选择。”

  果然不出薛白所料,如此一来,朝堂上新的格局也就形成了,一个更像薛党的新杨党,以及一个腐朽的右相府。

  “可以放出风声给陈玄礼了,这是为他儿子报仇的机会。”

  “喏。”

  “把李遐周送到洛阳,这里暂时不需要他了。”

  薛白如此吩咐道,不再理会这个招摇撞骗的假道士。

  他不信天命,只信事在人为……

第283章 人才

  处置了一场荒诞的叛乱之后,李林甫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但在似梦似醒间却又因想到薛白而感到恼怒。

  他睁开眼,在榻上坐起,喃喃道:“竖子该死,一回长安就不让人安生。”

  接着,他才想到事情已解决,王焊案已了结,自己是胜者。

  入冬的长安已经很冷了,外面簌簌下着雪,屋中虽被炉火烤得暖烘烘的,一夜下来却干燥得厉害,李林甫招人端上水来,脑子里依旧想着薛白。

  “十七娘在王屋山,怎不写封家书回来?”

  “回阿郎,小郎君与小娘子们的家书堆了许多未看,奴婢是否去找找。”

  这一找才知道,李腾空其实已写了两封信回来,第一封说到了王屋山一切安好,并给阿爷请安云云,第二封则说玉真公主打算回长安小住。

  李林甫本来是想去信骂一骂这个女儿,若不是她说好话,当初薛白在偃师时,他随便找个借口就要将薛白贬到岭南去。

  然而,他也知道当时之所以没能贬谪薛白,实则是因为杨齐宣没来得及找到这个借口。

  等奴婢铺开笔墨,李林甫缓缓口述道:“为父偶感风寒,劲力不似从前,观家中子女五十人,加之郎婿、孙儿则共百余,能担当门第者无一人。夜深梦回,思及你阿兄所言,盈满为患,忽悔少年时未随槐云真人修道飞升……”

  在李腾空还很小的时候,李林甫常与她讲一个故事,说他年轻时在洛阳架鹰养狗、狩猎游乐,曾遇到一位丑道人号槐云,曾想带他修道,言“某行世间五百年,始见郎君一人,已列仙籍,合白日升天。如不欲,则二十年宰相,重权在己。”

  那时年幼的李腾空便问“阿爷选了当宰相吗?不当神仙多可惜啊?”

  李林甫为了安慰她,便道:“二十年宰相,权倾天下,只需泽被百姓,广积福德,如此三百年后道长犹能带我飞升。”

  当年说这句话,他是真想过要泽被天下的,还将这故事传出去,让世人都知他的“仙官”之名。

  一转眼,他已忘了广积福德的愿景,今日给女儿口述家书,用词悲切。

  “为父放弃仙缘,眷恋人间。今阳寿将尽,子孙不肖,唯留大祸事于家门,悔之晚也,辗转无眠,忧心忡忡。”

  正在提笔写信的婢女听得奇怪,忍不住偷眼瞥了瞥,本以为阿郎的表情会是十分悲伤,然而,只见李林甫神色平静,眼神里精光闪动,竟无半点忧心之色。

  倒更像是在算计女儿一般。

  “对了,最后再提一笔薛白的所作所为……”

  待一封信被送出去,李林甫起身移往议事厅就坐,浑身气场还是那么高高在上,带着掌控一切的自信。

  他最近让李岫在身边做事,李岫与他一样,虽只在兄弟中排行第十,但确是最有才能的一个……相较而言。

  “阿爷,今日议王鉷留下的官位?”

  “嗯。”

  李岫早有准备,转身看向坐在议事厅中的诸多官员、幕僚,侃侃而谈。

  “御史大夫的人选,拟定哥舒翰如何?阿爷以边镇尽用胡人之策,提携他为陇右、河西节度使,他今年大破吐蕃,筑应龙城,使蕃军不敢近青海,圣人正欲赏赐……”

  “毫无争议之事,说许多做甚。”李林甫终于不耐烦,打断了儿子的话。

  “孩儿知错。”李岫顿觉尴尬,重新整理了一下思路,才道:“那,京兆尹,户部,以及转运、色役、和籴使、租庸、铸钱等使之职……”

  他话还未说完,吏部侍郎苗晋卿开了口,道:“右相,下官听说,唾壶一直在求见圣人,不久前,圣人已召见了他。”

  李林甫道:“唾壶这次犯下大错,你觉得圣人还能重用他?”

  苗晋卿抚须,沉吟道:“圣人一向清楚唾壶无才无德,然纵观这些年圣人所倚重之臣子,裴耀卿、韦坚、杨慎矜、王鉷,皆擅理财,唾壶办案虽一塌糊涂,然钱财一事上朝中无人能出其右。”

  “山中无老虎啊。”

  “是,一时间,右相若想找出一个比唾壶更擅理财之人,难也。”

  李岫半晌插不上话,在他们思忖的间隙,才道:“据我所知,唾壶之所以对付王鉷,便是对京兆尹一职虎视眈眈。”

  这是废话。

  他发现若按苗晋卿所言,自己拟定的京兆尹的人选根本就不能胜任,只好闭嘴。

  李林甫沉思着,道:“不用理财之臣,可用边将,阿布思今年随哥舒翰西征吐蕃有功,可举为京兆尹。”

  “阿布思?他是胡人,性情粗鄙,如何任京尹?”

  “不久他便要随哥舒翰回京献功,到时本相自有计议。”

  如此,李岫准备的说辞都用不上了,只能垂手立在一旁听着。

  李林甫不满地瞥了他一眼,决定余下官职交给他来商议,但有一桩事却得先谈。

  “长安尉薛白不识大体,胡搅蛮缠,给本相将他打发了。”

  苗晋卿道:“此番他亦算立功,若升迁,可外放,如崖州吉阳县令正出阙。”

  李林甫知道崖州是不可能的,薛白多少还是有些背景,但差不多正是这意思,这次得将他放得远远的。

  说话间,有人匆匆赶来,小声禀道:“阿郎,宫中有重要消息。”

  “何事?”

  李林甫招招手,允许来人附耳说话,遂听得一个意外的消息。

  “杨国忠进宫不多久,陈玄礼也进宫了。”

  李林甫不由大怒,他认为王焊案已了结,非常讨厌此事再起波澜。

  但显然,就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

  薛白走进尚书省,由吏员引着到了陈希烈的公房。

  “见过左相。”

  “薛郎回长安以后,还是初次到老夫这里来吧?”陈希烈笑容和蔼,道:“从你回来就是一堆乱子,难得有机会好好谈谈。”

  作为当朝左相,他对薛白这样的小官有些太过热情了,末了,还抚须道:“想当初,伱我在秘书省,多好啊。”

  “我该谢左相一直以来的照顾。”薛白道,“今日来,是想到王鉷死后朝中有大量的阙额,有些不解,想向左相请教。”

  这就是进入正题了。

  陈希烈当缩头乌龟久了,不习惯这种节奏,唏嘘道:“王鉷权倾一时,如今死了,却连一个帮忙收尸的也没有,让人唏嘘啊。”

  “也就是那些被他逼得家破人亡者都已经死了,否则只怕有无数人分食他的血肉,省得收拾了?”

  “薛郎还是一如既往的直率。”陈希烈道,“直率。”

  薛白道:“谈正事吧,左相不想主导这一次的官职任命?”

  陈希烈并不怀疑他有说这种话的资格,沉吟着,缓缓道:“薛郎这是逼老夫与右相反目啊?”

  “岂是我逼的?是天下人翘首盼左相久矣。”

  “只怕时机未到。”

  陈希烈大概是想等到把李林甫熬死了再掌权,偏偏忍不住蠢蠢欲动,拒绝得并不坚决,不然他也不会答应见薛白了。

  他叹息了一句之后,打量着薛白,观察其反应。

  薛白从容反问道:“与杨国忠联手如何?”

  “杨国忠太急着出手对付王鉷,中计了,眼下处境可不好。”

  “正是因为他处境不好,方可与我们联盟。”

  薛白其实想过在有机会的情况下杀掉杨国忠,以解除后患。但权场上的局势瞬息万变,当王焊站在皇城含光门上喊出那一句“痿阙”,杨国忠便成了一个可拉拢的对象。

  他羽翼未丰,眼下必须得有一两个重臣能与李林甫抗衡,给他壮大实力的空间,而陈希烈不论是能力还是胆量,都不够。

  “杨国忠背叛右相,仓促出手,惹下大祸。”陈希烈道:“圣人还能原谅他不成?”

  “他也觉得自己完蛋了。”薛白道,“但我不过是吓吓他罢了,圣人舍不得杀王鉷,并非念旧情,而是因为王鉷强大的征纳能力,圣人已经习惯了每岁进钱宝百亿万,贮于内库,以供宫内宴赐。而当今朝堂上,能如王鉷一样不要脸地说出‘此是常年额外物’者,唯杨国忠。”

  陈希烈不服气,但仔细一想,他真的做不到。

  圣人甫一下旨免除百姓赋税,王鉷当即上奏要征脚钱;对戍边而死的将士追征租庸调;输纳物但有浸渍,再向地方征折估钱……如此种种,他真没胆子做,害怕出了乱子,要了他的老命。

  薛白继续道:“王鉷、杨国忠是一类人,圣人离不开他们了,否则削减宴赐用度?去洛阳就食?今王鉷一死,圣人绝对不舍得杀杨国忠,反而会重用他。但,杨国忠看不明白这点,他吓坏了。等圣人给他一个教训,再原谅他,他会如何想?”

  “如何想?”

  “他只会认为是我与左相救了他。”

  陈希烈眉头一挑,喃喃道:“我等联手?”

  “左相德高望众,杨国忠打点内帑,再有贵妃在宫中照应,还不能与哥奴抗衡吗?”薛白道,“对了,我还请出了陈大将军,揭发安禄山之狼子野心,便是我等扫除大唐隐患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