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怪诞的表哥
“老夫……”
陈希烈站起身来,差点就要担当起这份重任,放几句豪言,但被门缝里渗进来的一点冷风一吹,他却是又犹豫了。
倒也没别的原因,无非是怕李林甫,打算等到事情确定了再下决心,于是他又缓缓坐了下来,招过心腹低语了几句,让其去打探消息。
只这一个动作,这位左相在薛白眼里的份量便又轻了一分。
正常,朝堂上的硬骨头十余年间已经全被李林甫扫走了,连风度翩翩的有才能之士也没几个,无怪乎王焊认为他们尽是痿阙而有了造反的勇气。
薛白不急,今日结盟,谁越怂往后谁的地位就越低,他遂笑了笑,陪陈希烈等着。
两人随口聊些闲话,不多时,有官吏过来奏事,递了一份公文到陈希烈手中,是吏部侍郎苗晋卿拟的各个阙额的人选,其中,吉阳县令下面写的正是“薛白”二字。
陈希烈眼皮一跳,知道这是右相出手打压薛白了,他不由被震慑住,转头瞥向薛白,发现这少年郎脸还很嫩,太嫩了,不足以与之共谋大事。
“哦,方才说到哪了?”
“说到人善被人欺,有时候若退一步,就可能被打得不得翻身,必须坚决斗争,寸步不让。”
“说到这个吗?”陈希烈不动声色,将公文收进袖中,道:“张公出殡,薛郎也要去吊唁吧?你还兼着太乐丞。”
“是,该去的。”
“圣人今年很伤怀,先是走了杨公,又走了张公。”陈希烈道,“他们的年纪都比圣人还小啊。”
“阿兄走时我没能赶回来,张公去时,我却是在场,胡儿留在京城的进贡使之狂悖凶狠,长安少见。”
“你真是……”
陈希烈眼看薛白这般死咬安禄山,再想到袖子里的公文,不免心惊。
才有了倾向,有心腹官员匆匆赶到,附耳与他低声说了两句。
仅这两句,陈希烈眼中却是惊涛骇浪。
“宫中传旨召安禄山进京献功了,圣旨已发到中书门下副署。”
“安禄山立功了?圣旨是直接来的?右相知否?”
“不知。”
“陈将军入宫觐见了?”
“是,陈将军丧子,本在歇养,今日入宫了……”
陈希烈震惊不已,没能揣摩出个中深意。
一则,圣人为何召安禄山入京?是被杨国忠、陈玄礼说服而要除掉安禄山还是单纯献功?二则,圣旨为何发到中书门下副署?
依流程,圣旨就是该发到中书门下副署,但这涉及到左相、右相的权力划分。
世人称的“左相”其实官职是门下侍中,而“右相”则是中书令。简单来说,中书令是处理政务的,门下侍中则是盖章的,盖章的意思是复核,有问题就涂归、封驳,没问题才副署。
如今李林甫为中书令,陈希烈为门下侍中,基本没有权力划分,陈希烈就真的只是盖章而已。
而今天这件事不对,因为流程太对了,圣旨直接发到中书门下省由他这个门下侍中副署,他这位左相居然真有了权力。
“快,拿来,本相要副署!”
依旧没有涂归、封驳,陈希烈恨不得马上就在圣人的旨意上盖上章。
于他而言,这已是完全不同的权力了。
……
见此情形,薛白笑了。
他说得再多也没用,都不如让陈希烈真尝到一点权力的滋味来得实际。
就盖上章这么小一件事,已能够让陈希烈走到李林甫的对立面,像是看两条狗,谁能争到主人亲自下命令。
“左相。”
“薛郎,是老夫怠慢你了。”陈希烈起身,热情地拍着薛白的手臂,道:“老夫为官以来,最难忘的便是与薛郎在秘书省为国谋事。有你出谋划策,才是大唐之幸事啊。”
薛白根本不理会陈希烈说的虚话,高声道:“哥奴把持朝政,阻断言路;胡儿居心叵测,阴谋造反。左相如何看待?可愿以社稷为重?!”
他非要逼他表态,否则休想成为他的同盟。
陈希烈好生为难,既想着要去副署圣旨,又想着拉拢薛白、杨国忠,终于是咬了咬牙。
“老夫深受国恩,位列宰辅,誓将扫除李林甫、安禄山等奸邪!”
***
宣阳坊。
薛白带着几口箱子回到家中,未进大堂已闻到一阵香风。之后是青岚匆匆跑来迎他,急得都快要哭出来,有些委屈道:“郎君。”
“嗯?”
青岚指了指大堂,薛白过去一看,二十余个妙龄少女齐齐万福,唤道:“见过薛郎。”
一眼扫去,她们个个都生得美貌可人,却又个个不同,排在一起,构成了十分动人心魄的景象。
“杨国忠送来的?”
薛白倒还没忘,杨国忠说过要给他送些特产。
“是。”青岚乖巧地点点头,但心中显然不高兴。
若以为杨国忠的礼物仅是如此,却也太小瞧他了。
其中一名美婢上前,柔声道:“见过郎君,不仅是奴家等人已归郎君所有,身上的佩饰亦属于郎君。”
薛白目光看去,只见她头上的金钗镶着绿松石,耳朵上挂着玉坠,雪白的脖颈上挂的是紫水晶吊链。
因感到薛白的目光落在她胸前,她羞涩地笑了一下,又道:“郎君,奴家身上还有些宝物,需要郎君亲自找。”
“知道了,你们识字吗?”
“是会些吹拉弹唱,诗词歌赋呢。”
薛白点点头,道:“那就都留下吧,回头把金银玉器都交出来,换些素净衣服做事。”
“喏,奴家什么事都愿为郎君做。”
青岚听得不由扁扁嘴,更不高兴,直到薛白出了堂,与她低语了几句。
“我带了一点吏部的卷宗回来,你带她们抄录、整理……”
“郎君也不怕她们中有人监视你。”
说话间,门房来报,说是杨国忠到了,薛白遂请他相见。
……
“阿兄的礼物我便笑纳了,多谢。”
“你我自家兄弟,何必言谢?万不能客气,哈哈哈。”
薛白问道:“圣人召安禄山入京,何意?”
杨国忠正有许多话想问,偏是薛白先问了,只好答道:“陈玄礼哭哭啼啼的,圣人也得给他面子。我捉住机会,说只要召安禄山来京,他必不敢来,便可证实他有谋反之心。”
“聪明。”薛白随口称赞。
从此事就可看出来,李隆基心底里还是相信安禄山的。
无非是被说得烦了,估且一试罢了。
“圣人没给我好脸色,但也没贬我的官。”杨国忠问道:“你说,此番劫难我可熬过去了?”
薛白道:“今日我见了陈希烈,他会在圣人面前替你说话。”
“有用吗?”
“若是罪在哥奴,自然就不在你了。”
“那,李遐周,阿白可否替为兄灭口?”
薛白摇了摇头,小声道:“我当然是捉着这人证,以免阿兄再背叛我。”
“瞧你说的,你我兄弟……”
“说正事,王鉷留下的官职,我们得争。”薛白道,“你可想要京兆尹?”
杨国忠不由眉毛一挑,惊喜道:“还有机会?”
“打起精神来,不止是京兆尹,这是我们壮大势力的机会,抢到越多官职越好。”
“好,也该你我兄弟上进了。”
***
入夜,右相府。
李岫坐在自己的书房中,还在考虑官员名单,他必须亲自了解情况,以免李林甫问话时答不上来。
他妻子卢氏走了进来。
“其实我不认为该除掉王鉷。”李岫叹息着,向卢氏说起他的看法,“王鉷一直以来都是相府的中流砥柱,身兼二十余职,而阿爷又一直打压人才,如今自断臂膀,只怕元气大伤啊。”
“你不劝阻,如今再说还有何用?”
“我劝得了吗?”李岫道,“自从王鉷为了紫袍与安禄山争御史大夫一职,阿爷便已心生忌惮。这几年,王准连我都敢轻视……”
卢氏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问道:“郎君能为我阿兄迁官吗?”
李岫皱眉,讨厌这种被人打断说话的感觉,沉默片刻,道:“不能。”
“为何?”
“你伯父因被阿爷从兵部侍郎贬为员外詹事,一直耿耿于怀,我如何再提携你堂兄?”
“那你阿爷为何要无缘无故害伯父?就因为我伯父风度翩翩?”
“唉,再说这些,还有何用?”李岫摇头道,“眼下是多事之秋……”
“我们和离吧。”
“什么?”李岫恍然以为自己听错了,连连摇头,“你别再胡闹了!”
“我不是胡闹,阿兄说右相年事已高,李家往后恐有大祸,加之两家既有过节,与其往后被牵连,不如先作了断……”
“你在说什么胡话?卢家敢打这主意,不怕灭门之祸?我告诉你,我阿爷、右相府如今还如日中天!”
“相府的远忧没人比你更清楚了,饶过我吧,你从来不缺女人……”
李岫用力拉过卢氏的手臂,道:“你难道不知阿爷要把家业传给我,这种时候你要与我和离?我怎么办?我知道了,你威胁我,借此让我提你阿兄的官。”
说着,他讥笑起来。
“好一个世家名门之女,好啊,趁火打劫,这就是你我的夫妻情义!”
卢氏抿着嘴,吸了吸鼻子,忍着哭腔,道:“那就请郎君提携我阿兄一把,你总不会做不到吧?”
说罢,她甩开李岫的手,转身走出了书房。
李岫大怒,愤而将桌上的文书全都扫翻在地,解下胯下的兴阳蜈蚣袋掷入火炉。
“尻!尻!尻!”
他真的很累了,修身、齐家、治国,没一桩事顺遂,他已感到撑不住了。
但,他阿爷已老了,还能支撑多久?五年?八年?十年?他如今还只是将作少监,离支撑门户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环顾这偌大的相府,只有败家的兄弟、刁蛮的姐妹、无能的妹夫,没有一个人能帮扶他一把。
李岫在地上坐了很久,闻着火炉里泛起的怪味,极为不情愿地起身,佝偻着身体把那被他扫翻的公文一封一封捡了起来……
***
薛府。
天亮时,青岚把一群识得字的婢女们召集起来。
她把几口大箱子打开,灰尘扬起,她连忙挥着袖子去挡,却还是被呛得连咳了几下,全没了家中大妾的气势。
“咳咳……我们要怎么整理这些文书呢?按这些地图,拟一份目录,再把大唐十五道三百六十州一千五百五十七县,所有的官员名单录上去,这样,郎君看起来就方便了……”
青岚话音未了,堂中已响起一阵娇呼。
“这如何录得完?”
“诶,你们,还说自己是郎君的人,这么轻的活也不能干吗?”
“敢问皇甫娘子,可真是郎君要我们做这些?莫非是皇甫娘子故意引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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