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怪诞的表哥
“陛下,臣是为陛下安危考虑。”
薛白却不走,反而提高了音量。
“郭虚己忽然离世,西南大柱倾倒,吐蕃虎视眈眈,阁罗凤久怀异志,云南太守数封奏章被劫,金吾将军勾结吐蕃,我等能于长安见到如此多迹象,可知西南边陲已是何等危机四伏?当此时节,竟有人蒙蔽圣听,粉饰太平,视圣人安危不顾、视社稷安危不顾,臣宁死不敢坐视!”
他终于把这一番话当众说了出来,再一次,把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
李林甫几乎要拍案怒叱,手掌都高高抬起了。
到最后,这位右相竟是忍住了,他明知薛白剑锋所指就是他,那就更不能马上跳出来了。
但他不跳出来,薛白却是直接就点了他的名。
“南诏叛乱已成必然之势,李林甫为一己私利隐瞒此事,祸国殃民……”
“拖下去。”
此时,宦官们已经拥上去拉住薛白,杨玉瑶不由站起身来,杨玉环则是想要说话但憋了回去。
忽然,又有人站了出来。
“陛下,臣亦有本奏。”
是李泌。
李泌声音清朗,走到了殿中,执礼道:“薛御史所言之事,乃臣与他一同查证,绝非危言耸听。李延业勾结吐蕃、南诏,居心难测。”
说到这里,他向凤迦异的位置看了一眼,皱了皱眉,补充了最后一句。
“请圣人以安危为重,暂时歇宴。”
李隆基没有马上回答,先是不易察觉地扫了陈玄礼一眼。
陈玄礼遂向殿外执防的郭千里看去。
“陛下,臣方才就发现了,李延业、凤迦异不在,深怕南诏王质子趁上元夜逃了,已派人去找。”
郭千里当即上前,高声道:“但兴庆宫的防卫森严,臣守着,肯定不会再……”
“住口!”
“再”字一出,陈玄礼连忙喝止。
但殿中已经安静了下来。
就是这片刻的安静,要将薛白拖下去的宦官们停下了动作。
“陛下,臣自知冲撞了陛下,甘愿受罚。”
薛白挣扎着,将头上的璞头摘下。
众人都是一愣,不知他这是在做什么。
“臣是官迷,出身贱奴,幸得陛下厚恩,点为状元。今日愿被贬为庶民,惟请陛下醒悟,罢免奸相、整顿边镇。”
“放肆!”
李林甫忍无可忍,终于拍案而起,叱道:“胡闹够了!”
“臣亦愿以这翰林之官位谏陛下!”李泌朗声道。
他却没有摘璞头,而是解下了腰间的金鱼符。
“臣七岁得陛下礼遇,点为神童,今愿以直谏报陛下厚恩。”
眼见这一幕,李琮坐在那,额头上已出了细细的汗。
他目光不时看向凤迦异那空着的位置,不时看向哥舒翰,心中举棋不定。
下一刻,又有一道身影起身了。
李琮吃了一惊,转头看去,只见永王李璘已走到了殿中。
“禀圣人,剑南节度使郭公是儿臣的舅舅,因此儿臣有话想说……”
第292章 元夕
诸皇子之中,永王李璘算是相貌最差的之一,远远比不上皇侄李珍酷似李隆基的程度。
一直到了天宝年间,随着郭虚己屡立战功,李璘才借着舅舅的势逐渐在诸王中脱颖而出,眼下郭虚己一死,若无意外,他往后已很难再崭露头角。
他得把握住每一个机会。
“天宝六载,南诏部落首领董哥罗叛乱,舅舅南下诛杀之;次年,舅舅西进吐蕃破千碉城,逢南诏爨日进又叛,舅舅唯遣麾下将领平叛,此时已有奏报称阁罗凤不肯配合;天宝八载,舅舅破吐蕃四十城,再闻阁罗凤之叛,欲亲往南诏,未已,竟与长子一起染病身亡,此事蹊跷啊!或是南诏与吐蕃勾结,害死了他们!”
李璘早有腹稿,将母家的战功在群臣面前再次叙述了一遍,抛出他的看法,显得他有理有节。
闻言,群臣中不少人忍不住交头接耳,小声嘀咕起来。
李隆基闭上眼,强忍着怒气,心里想到今夜的上元宴已经被毁了。
这是他一年仅有一次、且一生中剩不到十余次的盛宴。他亲自排演了半年的新戏还没摆上台,他还答应过范女,让她登台献唱,教坊没有给她的公平,将由他这个圣人亲自给。
但此时,就算喝退这几个年轻人,气氛已经毁了。
想着这些,李隆基睁开眼,目光冷漠,先看了李璘一眼,李璘当即骇然,连忙跪倒在地。
他这才移开目光,看向了李泌,李泌目光坦荡,站在那儿,浑身气质依旧温润如玉。
最后,他看向了薛白。
这一个瞬间,李隆基竟然感觉到他看不透薛白,不能够确定这个少年郎在想什么。
装的?
李隆基心中有了判断,于是稍稍舒展身体,摆出高高在上的聆听姿态。
“永王是关心则乱,请圣人勿怪。”李林甫起身,先是环顾殿上谏言的三人,带着笑意,道:“都是年轻人,沉不住气,不过是南诏使臣未赴宴,岂值得大惊小怪?”
不愧是宰相,一开口便让许多人感觉到事态并不严重,尤其是“年轻人”一词,能让人意识到永王其实是个非常没主见,极容易被怂恿之人。
接着,李林甫转身,板着脸道:“薛白,谁让你串联闹事、坏了好端端的上元宴?!”
他知道薛白没有幕后指使,但正好能借机把圣人的怒火烧到更多敌人身上。
宴上众人才安静下来,闻言再次响起了细碎的嘀咕声,本以为右相是要平息事态,没想到竟是当场发难。所有人都看向薛白,暗道得罪了右相只怕难有好下场。
更让人没想到的是,薛白竟招供了。
“是左相陈公。”
“什么?”
“左相心系大唐社稷,担忧南诏形势,命我于上元宴直谏。”薛白道,“但不知到了右相嘴里,如何成了串联闹事?”
“我没有!”陈希烈被这荒诞的一幕惊得懵了,反应过来才连忙起身,郑重行礼道:“圣人,绝无此事,老臣从未与薛白如此说过!”
薛白不等旁人开口叱喝,当即又道:“那就是太子。”
“什么?!”
众人皆感错愕,认为薛白这是疯了,说话完全没有章法,毫无顾忌地张口乱咬。
连李林甫也惊讶得瞪了瞪眼,他确实是想把李亨指为幕后黑手,把这一连串的事全都做成东宫与薛白勾结……
“是太子指使我在上元宴闹事。”薛白继续说道,“太子允诺将和政郡主嫁我,命永王李璘、驸马张垍、翰林李泌与我交好,诬告金吾将军李延业与吐蕃,因李延业乃右相之心腹。我们又伪造证据,放出南诏叛乱的消息,劝南诏质子凤迦异逃出长安。为的,就是在上元夜坏圣人雅兴!”
“你!”
李林甫没想到薛白说得如此之快,把他打算安排的罪证直接抛出来了。
“我交构东宫、妄议边事、冲撞圣驾,右相大可治我的罪,贬我到夜郎、崖州,可惜我已辞官了,请右相直接杖杀我罢了!”
“圣人,你看这竖子,简直无法无天!”
出仕数十年,为相十数年,李林甫还从未这么生气过,因为他要说的话却被抢先说了,他已不知所言,唯请圣人作主。
苗晋卿、宋遥等右相党羽们连忙站起身回护。
“太放肆了,御宴之上如此夹枪带棒,血口喷人,礼官何在?”
“亏得是状元郎,如此撒泼,成何体统?”
不知谁这般教训了一句,薛白当即转身,指着苗晋卿,道:“至少我这个状元未曾在御前覆试时拽白,将朝廷颜面丢得一干二净!”
“……”
李琮惊呆了。
薛白说过“必会站在庆王之前”,但他没想到,竟是这样的局面。
眼看苗晋卿呆若木鸡,有那么片刻工夫,李琮完全忘了去想是否出面这件事,之后他才想起去看圣人的脸色,但御榻上的圣人已经无悲无喜,像一尊神像。
而就在李琮的上首,李亨已经站起身了。
诸王之首、储君之位的一侧,只有张汀依旧跪坐着,从容优雅地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就是张汀这副平静的模样,让李琮感到了一阵不安,他终于坐不住了。
***
李亨起身的同时,张垍也起身了,两人几乎是同时走到殿中。
张垍低下头,有个稍稍抬手的动作,让李亨先说。
“父皇。”
李亨并不客气,执礼道:“薛白说了气话,儿臣绝没有交构他这个八品监察御史。”
一句话,看似否认薛白,实则却站到了薛白这一边,剑锋直指李林甫。
这些年“交构东宫”的罪名右相府也用得太过顺手了,如今南诏生变如此大事,李林甫竟还想顺手陷害东宫,李亨岂可能不借机卖直邀名。
他早看明白了,李隆基永远不会喜欢他,既然如此,他更该养望,要让天下人都寄望于他这个太子。
“另外,儿臣以为南诏事关重大,不宜于今夜群……”
张汀把一口酒抿进喉中,微微一笑。
她知自己选对了夫婿,当时许多人都说太子懦弱,连着两次和离,弃妻妾于不顾,这没错,但,也看与谁比。
纵观所有活在十王宅里的皇子,有哪一个,才能、名望可与太子相提并论?没有。
圣人三十子,夭折七人,杀三人,李亨只需要赢过剩下十九个窝囊废,足矣。
今载上元夜,天下人足可见太子之魄力、远见。
“父皇!”
李琮连忙站起身来,赶向殿中,因为太急,他还磕了一下桌案。
过程中,他向薛白看了一眼,虽没能看清薛白的反应,却意识到自己太慢了,被李亨抢先了一步。
“儿臣以为,既有吐蕃、南诏使者与金吾卫勾结,可暂歇宴筵,恢复长安宵禁,以保无虞!”
他还是没有断言南诏必叛,但至少出面了,表了态度。
如此,必然也是要承担圣人的怒火,此时尚不知罪责会到何等地步。
“陛下!”
李林甫眼看又有人跳出来,连忙摆出忠耿老臣的姿态,以沉郁的声音,道:“如此军国大事,西南各州县尚无公文,仅长安城年轻官员与诸王,凭借细枝末节而断言,岂非儿戏?!”
他嘴上说的是“儿戏”,一双眼睛里却饱含着谏言。
李隆基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懂了李林甫的言下之意。
地方官都没听到风声,倒显得太子、庆王、永王与其党羽能耐,这是在关注军国大事吗?
是在卖直邀名,是在争储。
是当他这个皇帝老了,踩着他这个皇帝的颜面博取名望!
“昭昭有唐,天俾万国。”
李隆基站起身来,负手走下螭陛,淡淡道:“南诏弹丸小国,敢背叛大唐吗?!”
“不敢。”
群臣连忙站起,执礼而立。
李隆基走到了蕃臣们的面前,这让陈玄礼、郭千里等人皆有些紧张,因骊山刺驾案给他们留下的担忧还未过去。
但李隆基已伸出手,拍了拍阿倍仲麻吕的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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