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433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薛白用身上的大氅裹着她,倚着岩壁。

  动作间,他踢到了几块小石头,便见那石头滚着滚着,滚出岩壁,滚下了万丈深渊。

  风吹动他们的衣袍,像是要把他们也吹下那深不见底的悬崖,粉身碎骨。

  “唔!”

  这场面看得杜妗心惊不已,抱紧了薛白。

  两人心跳都极快,因被吓得。

  “怕吗?”

  “怕。”杜妗道,“但我喜欢。”

  她把手伸进薛白怀里,低声道:“你看,我手心都湿了,但伱居然在这么高的地方,还像块石头一样。”

  “我前几日常来这里坐着想事情。”薛白道,“我给这里起了名字,叫‘思过崖’。”

  “想什么事?”杜妗道,“以往每一次,我都知道你要做什么,但唯独这次,我不知你为何来华山。”

  薛白没有回答,默默看着山川,眼神坚决。

  杜妗道:“李隆基要封禅西岳,说是‘兆庶皆安、边疆宁静’,那么,南诏若叛,他也必定不会承认了。你来,是想阻止他封禅吗?”

  薛白依旧没有回答。

  杜妗道:“还有九个月,阻止得了,你不该亲自来的。”

  “让他来。”薛白道:“我们在此杀了他。”

  杜妗一愣,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悬崖边,顿觉脚软,浑身无力。

  她极少有如此心虚的时候,吓得没了力气,也就没了底气与勇气。

  “只怕……不行的。”

  “为何不行?”

  “我们何必弑君?”杜妗道:“我们的敌人是东宫,李隆基活着,我们才有更多时间易储。”

  “安禄山要叛、南诏要叛,到了岌岌可危之地步,昏君犹不肯醒悟……我喊不醒这个装睡的人,杀他,是阻止变乱最后的机会。”

  薛白看向天地山川的眼神很坚决。

  他知道弑君很难,但这两年的经历让他确信,李隆基不死,那安史之乱注定没有办法避免。

  事实上,他心里隐隐觉得,哪怕换一个皇帝也未必能阻止得了安史之乱。但至少,不会像李隆基那样骄固、自私,信任安禄山到不可动摇的地步。

  若说大唐是一辆马车,正被带着撞向悬崖,李隆基是一匹领头的疯马。当怎么拖都拖不住这辆马车时,薛白已决意,不论如何,先斩了这匹疯马。

  当世,却还没有人能理解他的心情,这次连杜妗都感到这计划太过疯狂。

  但她的第一反应不是劝阻薛白,而是环抱着他,吻了上去。

  临着万丈深渊,两人就这样吻了很久。

  末了,杜妗低声道:“我也想像你一样疯,可这次做不成的。”

  “我知道。”薛白道:“至少试试。”

  “可我觉得局势还没到一定要弑君的地步。”

  “信我就够了。”薛白笑了笑,道:“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

  次日清晨,杜妗早早便醒了过来。

  昨夜睡的床榻于她而言,实在是太硬了,加之心中藏着担忧,实在难以入眠。

  转头看去,薛白还在沉睡,仰面躺着,眉宇英气十足。

  她感到浑身酸疼得厉害,于是心想,也只有自己才肯为了薛白而答应一起弑君了,因男色所惑做的决定,只怕是办不成的……大不了一起死罢了。

  但等到薛白醒来,那一双眼里透露出的竟还是笃定。

  “即使对心腹,我们也只说,南诏必叛,边境不宁,故而得尽快阻止圣人封禅西岳。”

  “是。”

  “找一个擅于修桥的工匠来,再派人趁夜拆毁上方桥。等陵台丞到,让我们的工匠接近他,替他解围。”

  “此事容易办。”杜妗问道:“你打算在祭天台动手脚?”

  “不错,但还得等首阳山李遐周的消息。”

  “还有九个月,细节你我商议无妨。但若是……若是真成了,怎么办?”

  “张垍。”薛白道,“一旦事成,我会以支持他任相的名义与他单独相见,派人制住他,逼他指证李亨为幕后主使,他与李亨交好,所言可信。如此,我们联合哥奴,以有备击无备,废李亨,扶李琮登基。待时机到时,使张垍翻供,指罪哥奴、安禄山勾结弑君……”

  “我们没有足够的武力。”

  “陈玄礼必随驾封禅,而华山一夫当关,以缉捕弑者之名义,五十人全副武装,足可困陈玄礼于华山顶上,拉拢郭千里,可试着说服陈玄礼支持李琮。”

  “还有个问题,李琮若登基,会翻脸吗?”

  “平定南诏之前他不敢,他需要我与老师的声望。”

  乍闻此事,杜妗依旧心乱。

  直到她开始不去想封禅西岳时的场面,把心思放回目前该做的准备上,才渐渐没那么焦虑。

  对付一个小小的陵台丞,于她而言并不难,到了二月初九,她便安排了三人接近了对方,同时,时不时地出手,给修筑祭天台之事添麻烦,拖延其工期。

  到了二月中旬,他们收买了三个官吏,开始供应西岳祠所需要的一切铜器。

  因为原来说定的那个铜器商因为私铸钱币被人检举,不敢再接手此事了。

  事情很难,只能说“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

  “好一个‘仗剑去国,辞亲远游’!”

  华阴县内,一辆钿车当中,有一名三旬美妇听了仆役的禀报,不满地嘟哝道:“说是到长安谋官,却跑到华山来游山玩水。”

  “娘子息怒,阿郎虽是……其实挂念着娘子,在客舍留信,说娘子若到了,让你不必往长安,在华阴等他下山。”

  “登山。”

  钿车中的美妇看起来娇生惯养,行事却极有主见,当即让钿车调头向南,往华山行去。

  到了华山脚下,她下了车登,抬眼看向眼前高耸入云的险峻山峰,却是殊无惧意,吩咐随行仆婢准备登山。

  不远处的仙宫观中有几名女冠出来,其中一人正安排人打听消息,往这边看了一眼,却是走了过来。

  “可是……多君?”

  美妇回过头来,不由讶道:“小仙?你怎么在此?”

  “腾空子,这位是?”

  “与你引见,宗多君,是我大舅的孙女,比我小一辈,还有,她是李太白的妻子;这是我的同门师姐,季兰子,诗情绝佳呢。”

  李季兰不由惊喜,上前行礼道:“见过娘子,久仰诗仙盛名。”

  宗多君忙道:“季兰子不必多礼,说来,我比小仙还晚一辈,往常皆是平辈相交。”

  三个女子很快便拉着手叙话,甚是开心,宗多君连要去找夫君的事都忘了。

  “对了,你怎会到华山来?”

  “还不是那李太白。”宗多君道,“我们本要到庐山隐居,他得了友人信件,便一心往长安谋官。到了宋州,在我娘家才住了十多日他便待不惯了,非要独自先行,自去长安,我只好追来。”

  “那他现在?”

  “就在华山之上。”

  李腾空与李季兰对视一眼,方知薛白没与李白分开,大概是借着李白交游广阔,竟是在华山上还找到了住处。

  “那我们与你一道登华山吧?”

  “这山又高又险,你们两个小娘子如何登得了?”

  “无妨的,我们是修道之人,合该登名山,寻访仙人。”

  如此,三人遂一道登上华山。

  李季兰看着宗多君,好生佩服,道:“多君为了太白先生,愿千里奔波,真是了得。”

  “岂是为了他。”宗多君道,“我亦喜欢游览名川大山罢了。”

  李腾空不由笑着摇了摇头。

  宗多君便嗔她道:“你笑什么?”

  “不敢笑你,是佩服你,还想起你那‘千金买壁’之事。”

  李季兰不由大为好奇,连忙催促李腾空说。

  “你可知多君是如何嫁给李太白的?”

  “快说,快说。”李季兰最喜听这些姻缘之事,连华山道路之险都忘了在意。

  “那该是天宝三载吧?李太白经洛阳,至梁州、宋州,与友人在梁园游玩,酒过三巡,于粉壁上题诗一首。之后不久,多君看到了这首诗。”

  “是。”

  宗多君并不害臊,大大方方地吟道:“我浮黄河去京阙,挂席欲进波连山……”

  这是《梁园吟》,诗很长,难为宗多君竟能一字不差地背出来。

  “那年,他刚刚从翰林被赐金放还,心中苦闷。我初看他这首诗,先是看到了一片消沉颓然,想来也是,谁遇到那般之事也要郁气沉沉。可这李太白,偏就不同,他写到后来,偏是愈写愈激昂,在荒废的梁园里,他也要纵酒当歌,要像谢安一样东山再起。”

  宗多君说着,脸上不觉泛起了笑意。

  “我当时就在想,这人真是个……狂生。但这狂生,心里有一团不灭的火呢。”

  李腾空看着她的笑容,愣了愣。

  “所以,多君就把那面墙买回去了。”

  “把墙买回去了?”李季兰吃惊不已。

  她此时才意识到,自己也许可以把蓝田驿客堂里的四面墙买下来。

  “我才不是仰慕他。”宗多君道,“是他那诗不入梁园主人的眼,仆婢要将它洗掉。我是爱才,方才出钱将墙买下。”

  李腾空忽有些羡慕。

  她羡慕宗多君的勇气,敢爱敢恨,喜欢墙上的诗便豪掷千金买下、喜欢李太白便嫁了,不像她,胆小如鼠。

  李季兰则是在想,自己对薛白也是“爱才”吧?

  爬到半山,她们回过头看去,只见一大队人策马而来,赶到了华山脚下,扬起烟尘。

  李腾空不由担心起来,也许这又是安禄山派来杀薛白的人马……

  ***

  是日,薛白与李白在镇岳宫的藏书楼里逛着。

  杜妗随在他们身后,忽看到架子上放着几卷《汉书》,心念一动,拿下来展开看着,找到《张良传》。

  “韩破,良家僮三百人,弟死不葬,悉以家财求客刺秦王……得力士,为铁椎重百二十斤。秦皇帝东游至博浪沙中,良与客狙击秦皇帝,误中副车。”

  杜妗来回看了几遍,也没能在其中找到张良在博浪沙刺杀秦皇的详情。

  以张良之能,刺杀皇帝都功败垂成,不免让她有些忧虑。

  下一刻,薛白已走了过来,握住她的手,平静地将那卷《汉书》放了回去。

  “别慌。”他附在她耳边,轻声安抚了一句。

  杜妗被他的镇定与自信感染,点了点头,道:“好。”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卷《汉书》,又想到,博浪沙之后没几年,秦始皇死而天下大乱,终究还是张良安定天下。

  傍晚,李白半醉半醒,手持书卷,倚在山岩下看书,与天空中那些西归的倦鸟一样,闲适而自在。

  薛白与杜妗走过到东峰,望着远处的西岳祠。

  “我得下山了,安排更多的人手,调动更多银钱。”杜妗道,“你不在身边,我有些不敢。”

  “你敢的。”薛白道,“就因为我在你身边,你反而觉得你不敢。但其实你比你预想中还要厉害。”

  “你知道吗?我开始觉得我们有可能……能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