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438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

  “够了!”王客同大吼道:“堵住他的嘴,堵住他的嘴!要寻死别在我华阴县署!”

  旁人听不出李白这诗有多狂妄,他却一听就吓得魂飞魄散。

  此诗表面说的是秦始皇,从雄才大略、功绩非凡,到穷奢极欲、欲令智昏的过程,实则说的是秦始皇吗?骂的是当今圣人啊!

  “给我堵住他的嘴!堵住!”

  王客同发疯一般冲上前,亲自伸出手,死死摁住李白的嘴。

  他看到李白还在笑,眼睛里有种慵懒却又狂放的喜悦,像是在讥嘲他这种摧眉折腰侍权贵的碌碌之人。

  但不论如何,他总算把李白的这首破诗堵住了。

  下一刻,又有人在吟诗。

  “徐福载秦女,楼船几时回?”

  “但见三泉下,金棺葬寒灰。”

  这几句是接着李白刚才吟的句子,讲秦始皇至死都没看到徐福回来,那样雄才大略的始皇帝,一再被方士所欺,只留下一堆寒冷的骨灰,就像是当今圣人没能在华山祈得长生。

  西岳祠都被烧了,居然还有人敢讽刺圣人?

  众人皆害怕,噤口不答。

  李白则是错愕了一下,他这首诗后面正打算这般写,但却还未宣之于口,没想到竟有人能念出来。

  他努力扭头瞥了一眼来人,眼中便有了笑意,心想世间诗才可与自己相比者,对方或算一个,可谓是心念相通了。

  王客同继续捂着李白的嘴,同时也在转头看去,只见一个俊逸少年拨开人群,走了过来。

  “何人放肆?”

  “薛白。”

  “给我拿……”

  王客同话到一半,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人是谁。

  他当然听过薛白的名字。

  于是,他转头看了杨齐宣一眼,令他惊讶的是,原本意气风发的杨御史正在发懵,像是没想好怎么做。

  “圣人从不因言兴罪。”薛白道:“太白兄不过是题两首诗,请王县令将他放了。”

  “这不是题诗之事,是他纵火烧了西岳祠。”

  薛白道:“可有证据?”

  “西岳祠失火之时,李白就在华山之上,他醉酒误烧了……”

  “当时我也在华山之上,与太白兄同游华山。如此说来,也可能是我烧的?”

  杨齐宣听得大为讶异,深深看了薛白一眼,心念转动。

  此事,若是怪罪到薛白身上,其实也是一个好主意。

  “薛白!你不去海阳县上任,到华阴县做甚?”

  “我上任途中,遭安禄山派人追杀,暂避于此。”

  “胡言乱语。”杨齐宣摆出官威,道:“你嫌海阳偏远,逃避职责,恐与西岳祠失火一事有关,来人,拿下!”

  这边差役才动,薛白身后的刁氏兄弟已经上前两步示威。

  下一刻,却是李腾空站了出来,道:“薛郎、太白先生都是冤枉的,我知是何人所为,我们看到纵火者了。”

  杨齐宣一惊,连忙止住她的话,道:“进堂再说。”

  他已感到有些棘手了。

  把西岳祠失火一事栽到薛白身上,确是一举两得的绝妙主意。但此事右相其实并不想追究,严令以最快的速度息事宁人。

  这种时候薛白主动站出来,谁知他有哪些后手?

  回到县署大堂的一路上,杨齐宣思来想去,没信心一下拿下薛白,最后招手道:“薛白,我有话问你。”

  “好。”

  两人走到花厅,杨齐宣往各个门窗外看了一眼,抱怨道:“怎么哪里都有你?”

  “因为我看到了危机,从来不避着它们?”

  “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杨齐宣道:“是你烧了西岳祠,你死定了。”

  “我们都知道是谁烧的,不是吗?”

  薛白一句话,杨齐宣惊愣一下,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你……”

  “你们若栽到我或李白头上,我们不会承认,今日那诗你也看到了,‘恩疏佞臣计’,李白得罪过哥奴,此事若闹大了,便是哥奴故意栽赃陷害,以李白的名望,很快会传遍天下,以李白的诗才,还会有更多讽谏诗流传后世。”

  薛白说着,又补充了一句。

  “对了,我也一样,我的名望也不小。”

  “你什么意思?”杨齐宣不由恼怒。

  “试试看与我做对,事态会如何?”

  “威胁我?”杨齐宣道,“我告诉你,你现在惹得圣人、右相很不高兴,你真的要死得很惨。”

  “但在这之前,你把右相交代的事办得一团糟,也许我们能一起去潮州?”

  杨齐宣被气笑了。

  他才不会像薛白一样被贬,他最懂得保护自己。

  薛白马上就看到了他眼神里的闪躲,上前一步,问道:“你们不会没有设想过李白不认罪的情况,说说看,还有哪些人能担?”

  ***

  一封急信由快马七百里加急递进了长安城。

  李岫展信看去,将它递到李林甫手里。

  “阿爷,杨齐宣说,薛白不去赴任,反与李白同游华山,失火时就在当场,是否借此事治他的罪?”

  “治他的罪?”

  李林甫一只皱巴巴的手放在了桌案上摆着的文犊上,那是南诏传来的消息,足足有十数卷。

  桌案的另一边,是他替圣人草拟的一封诏书,内容是停封西岳。

  “这时节,不必与那竖子作意气之争。”李林甫缓缓道,“圣人心里清楚,火不是他放的,这次,他还真就只是避祸跑到了华山。”

  “可信上说,他与李白写诗讽谏圣人。”

  “正是如此,更不能声张。”李林甫不得不咽下一口气,颓然把那封草拟好的诏书递出去,“呈给圣人看看吧。”

  “喏。”

  “尽快了结此事,之后要忙的还多。”

  “喏。”

  李岫领了吩咐,退出厅堂前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使女已将帷幔拉起以供李林甫休息。

  像是给这大唐盛世盖了一块遮羞布。

  ***

  “查清了!”

  杨齐宣将一份供状摊开,看向堂下的众人,宣读起来。

  “天宝三载,李白过华阴县,骑驴冲撞了华阴令王客同,并狂言辱羞王客同。”

  今日是公审,围观的百姓们听了不由窃窃私语,这故事他们大多都听过,甚至于这故事就是他们传的。

  因不满于县令贪赃枉法,人们便借着大诗人李白与县令有过的口角,绘声绘色地编了个李白训斥县令的故事,不想,今日真派上了用场。

  “王客同对李白怀恨在心,得知李白夜宿于华山,遂派人前往杀害,误点燃了西岳祠……来人,将他押入大牢,等待朝廷发落!”

  杨齐宣话到这里,堂外有人欢呼起来。

  王客同心如死灰地跌坐在地上,认为这些欢呼者是杨齐宣找来的托,他治理一县,应该还不至于失民心到此地步。

  他当然是被冤枉的,但终究是扛不过杨齐宣的威逼利诱。西岳祠失火,他本就有罪责,若不认罪,反得罪了右相府,若认了罪,杨齐宣答应,只贬他到潮州,明年也就宽赦了。

  侍奉这些权贵,不得不低头。

  杨齐宣眼看着王客同老老实实地被拖下去,舒了一口气,暗想此案终于了结了。

  他招过心腹,低声吩咐道:“既认了罪,让他自缢了。”

  王客同又不像李白、薛白有名望,无非是巴结着权贵上位,如今除掉,他也全无顾虑。

  “喏。”

  半日之后,一具尸体被拖出了牢房。

  “华阴令因误烧西岳祠,羞愧难当,自尽了。”

  好在,王客同为官周全,为了封禅大典已准备了几副上好的棺木。

  “给他一副好棺材。”杨齐宣喃喃道,“反正也用不到了。”

  就在两日后,一封诏书召告天下。

  “今兆庶虽安,尚俟丰年之庆;边疆则静,犹有践更之劳。况自愧于隆周,敢追迹于大舜?昔年迫于万方之请,难违多士之心,东封泰山。于今惕厉,岂可更议嵩华?自贻惭恋,虽藉公卿,共康庶政,永惟菲薄,何以克堪?自春以来,久愆时雨,登封告禅,情所未遑,所封西岳宜停。”

  “……”

  是日,又下了一场雨,雨水浇在华山顶上的废墟之中,带走了灰烬。

  华山还是那座华山,巍峨地屹立在那,像是抖抖肩就能把凡人盖在它身上的庙宇抖落。所谓皇帝圣人,于它也不过是蝼蚁。

  不论如何,一场盛大的封禅大典,就此草草落幕。

  ***

  同一天,老凉也赶到了华阴,把一个小匣子递在薛白手里。

  “郎君,李道长问,要炼的丹药是否像这样?”

  匣子里是个小瓷瓶,薛白从瓷瓶里倒出了粉末,搓在手心里,闻了闻,去院中剪了一截小竹筒来试了,发出小小的“砰”的一声闷响。

  “配比还不对,但材料对了,继续炼。”

  “喏。”

  “华山之事已经结束了,把人都带回去。”

  “喏。”

  老凉应过,咧嘴笑了笑,道:“郎君又做成了,连我也听说圣人停封西岳了。”

  薛白点点头,拍了拍老凉的肩,也没说什么。

  见过老凉之后,他走出屋舍,抬起头又看了一眼那高耸入云的华山,心想只怕再难找一个更好的机会刺杀李隆基了……

  ***

  “太白兄原打算这次到长安寻我,可是想到刊报院任官?”

  “非也。”

  李白抬起头,捻须思量,任风吹拂着他宽大的衣袍,道:“我若出仕,志在寰区大定,海县清一,安社稷,济黎元。”

  眼下之意,他竟是看不上刊报院的小小官职。

  若说他狂傲,他还真当过翰林。

  薛白苦笑,道:“我可不能举荐太白兄为宰相。”

  “是啊。”

  李白也在想,自己明知薛白只是一个小官,为何还要来长安呢?

  须臾,他朗笑起来。

  “罢了,此番西来,不出仕又如何?既与薛郎饮酒对诗、游览华山,更讥讽了庸俗官吏,足谓畅意,不虚此行矣。”

  说罢,他已想通了,挥手便要与薛白告别,打算去汝州拜访好友元丹丘。

  倒也不是因为别的,他就是想念元丹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