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怪诞的表哥
李林甫也不开口,等了一会,等他派出去的下人找到了他要的公文回来,他才挥手,让人把苍璧拖下去处置。
“我信十郎、信十七娘……相府也该换个管事了。”
薛白想了想,应道:“大唐也该换个宰相了。”
李林甫眼中忽然精光一闪,语气森然,道:“本相前日才与你谈妥,你敢食言而肥?”
“与其说我骗了右相,不如说是右相骗了我。”薛白道:“彼时交谈,我并不知道右相已经病到了这个程度。”
“嘭!”
李林甫拿起案边的茶盏,直接便磕在薛白脚边,道:“你是想激怒本相?”
“右相说是不信,其实心里明白自己大病难医了,你的相位要丢,这些年得罪过的人会反过来找你报仇……”
“别说了。”
李岫还在发懵,李腾空已上前推着薛白,想把他推出堂中。
薛白不肯退,任她推着,他依旧观察着李林甫,道:“你这一生都是活在嘲笑里,‘哥奴岂是郎官耶?’所以你把持着相位不肯松手,因你心里很清楚自己配不上相位。你这相位是在女人肚皮上求来的,是抛弃臣节奉迎来的,是排挤同僚得来的,你为它付出了太多,把你一生的尊严、道德都抛进去了,所以你把相位当成命。但你要丢掉它了,它从来就不是你的……”
“别说了。”李腾空顾不得她的道心,恳求着薛白。
她知道她阿爷感觉到要罢相的巨大压力之后,是极容易发癔症的。
薛白也察觉到了这一点,此时正是故意激怒李林甫。
“你病也不敢病,老也不敢老,一辈子拼命去捉着一个不属于你的东西。十年、二十年,它依旧不属于你,因为后世评述,你永远成不了一个称职的宰相,知道为何吗?你只在乎那寥寥几人的私利,而罔顾天下人,你划船划得再好,却不知洪水卷来,你只能得到一个船毁人亡……”
一字一句,李林甫已听得巨怒,握紧了拳头站起。
薛白虽是故意,却也骂到畅快,脸上甚至泛起一丝狞笑之意,他紧盯着李林甫,只见那张苍老的脸上表情已经完全失控了。
因为愤怒,李林甫涨红了脸,连法令纹都在颤抖,那一根根刚劲的胡须像是要炸开,他的眉毛已经飞入苍白的发鬓,两只眼睛已经顾不得保持一样大,一只瞪着,一只因眼皮跳动而睁不太开。
这是怒气带来的扭曲,李林甫死死盯着薛白的那双眼已经满布血丝。
两人对视着。
薛白等着看李林甫发病。
然而,那双满布血丝的眼睛却是越来越清醒,李林甫愈发愤怒,但没有发病,倒像是数十年都没这么理智过了。
薛白一直到被拖了出去,也没等到李林甫再次陷入癔症。
***
“别以为我不知你打的是何主意。”
到了厅堂外,李岫指向薛白,眼神十分警惕。
眼下他阿爷病了,谁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发癔症,薛白此前就说过要让右相府遮掩此事,必是想借机操纵政务。
狼子野心,他已察觉到了。
“你躲不掉的。”薛白随口应了,看向李腾空,有些歉意地点了点头。
他却不会为她而放过李岫。
“不错,我是在激你阿爷,想看看他病到了何种地步。”
“他没病!”
“找不到发病的规律才是最可怕的。”薛白道:“他今日不发作,可能下一次就是在面对圣人、百官之时,指着寿王李琩称陛下。”
“别说了,你吓不倒我的。”
李岫既恨薛白对他阿爷不敬,但也能体会到李林甫随时可能发病的那种恐惧。
他原本想多说几句狠话,却又想到今日还是靠薛白才揪出右相府的内贼。
“薛郎今日失礼了,请回吧。旁的事,待冷静下来再谈。”
“也好。”
薛白并不着急,他今日虽没见到李林甫发病,又不代表李林甫已经好了。
右相府面临的困难还是那些,甚至远比预料中严峻。
他是打着坏主意不假,但那是阳谋,以李岫的才干,根本破解不了。
薛白遂就此告辞,他穿过小径,走出外堂,只见相府前院依旧有许多官员们持着公文在等候李林甫批阅。
当今圣人喜欢让重臣身兼数十职,但看李林甫能否处置好,何况还是在这种多事之秋。
……
“右相,圣人许配郡主嫁安庆宗之事,礼部还是该拿个流程啊。”
说话的是礼部一个郎官陆善经,正看着议事堂中的屏风,见到李林甫的人影在屏风后影影绰绰,与往常一样威严。
但地毯上有些碎瓷片没有被清理干净,看得出是右相不久前与人发了火。
等了一会,他才听李林甫问了一句。
“圣人真许配了郡主嫁安庆宗?”
“是。”陆善经一愣,低声道:“此事,前日下官已禀告过右相,圣人曾下中旨于礼部,为郡主备婚。”
屏风后响起了翻文书的窸窸窣窣之声。
过了一会,李林甫道:“且退下,此事不急。”
“喏。”
陆善经隐隐感到有些奇怪。
右相往日最能体察圣意,这等事往往迅速就能给出办法,今日却像是还在犹豫?
等陆善经退下,厅堂中安静了一会,屏风后的李林甫缓缓道:“唤十郎、十七娘过来。”
于是,李岫、李腾空才离开不久又被唤回了厅堂,他们走到屏风后,只见李林甫一脸疲惫地倚在那,神色有些萎靡。
“圣人要给安庆宗赐婚之事,你如何看?”
“孩儿……不知此事。”李岫羞愧应道,“孩儿近来,未能顾得上这些庶务……”
李林甫抬眼一扫这个儿子,眼神无喜无悲。
他虽不信自己大病了,却感到很疲惫,知道以自己眼下的精力已不可能如往常一样操持一整个大唐的庶务了,而圣人已经起过换相之意,一旦察觉到他力不从心,相位必不保。
到时,李家大祸不远矣。
“十郎。”
“孩儿在。”
“为父若歇养一阵子,你撑得起门户吗?”
“孩儿粉身碎骨,也一定担当起来。”
李林甫极不甘心地看着这个儿子,低声喃喃道:“我若如你一般年轻便好了,你若有我五成能耐……”
这句声音很轻,李岫没有听清,却能感到阿爷的失望。
“薛白还在府里吗?”
“什么?”李岫再次愣了愣。
近来变故太多,李腾空听她阿兄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这带着惊慌的“什么”了。
“去把薛白再请过来。”李林甫脸上还带怒火攻心后的疲态,手还愤怒地握着拳,语气却很平静,“你亲自去请,恭谨些,弱势时放低身段,不丢人……去。”
李岫有些悲愤地离开。
李林甫看向李腾空,喃喃道:“诸多子女当中,你是最像为父的一个,可惜是女儿身。”
“女儿不孝,不明白女儿何处像阿爷?”
“心气。”李林甫咳嗽两声,道:“为父生来便不屑当下吏、小官,要做,便做到此生能做到的最高,最高……你也一样,不愿落入俗流,宁可修道,也不屈从于那些碌碌凡人。你阿兄们,没一个有这种心气,心气低了,境界也就低。”
李腾空不认同这话,但没有反驳她阿爷,只是道:“这般说,薛白反而是最像阿爷的。”
“故而,你心系于他啊。”
“阿爷眼里,女儿就只配心系于旁人,心气再高,也可惜不是阿兄们那样的男儿身。”
“不然呢,你还能当宰相吗?已不是武周朝了。”李林甫喃喃道:“为父最后悔的一件事……未将你嫁于薛白。”
“女儿没想嫁他。”
“为父累了,你多帮帮你阿兄,撑住这个家业。”
“阿爷何意?”
“你听得懂。”
李腾空因这场对话而不太开心,默然不语。
不多时,李岫回来,禀道:“阿爷,薛白不肯再来。”
“十七娘,你去请。”
“阿爷。”李岫道:“孩儿不明白为何你就不能够信任孩儿,孩儿能担当门户。”
“不明白?那为父就与你说清楚,接下来,薛白辅佐你打理这些事……咳咳咳咳……”
***
一个时辰后。
李林甫与薛白谈了一番,挥挥手,闭上眼,很快便响起了细微的鼾声。
“随我来吧。”
李岫无奈起身,带着薛白走向相府的外书房。
这是李林甫平常处置公务之处,外间与幕僚、官吏们的公房相连,后面则是整整一排屋舍作为案牍库。
薛白步入其中径直闻到一股紫藤香的气味,沁人心脾,而混着这香味,此间也有着一股浑之不散的墨水与纸张的气味。
书房占地广阔,窗上俱贴着朦胧的纱,采光极佳又十分隐秘。屋内配了十二座大烛台,由二十四名貌美的妙龄女婢轮流看管,保证任何时候它都是亮着蜡烛的,却又不至于失火。
李岫让人搬了三个凳子在书桌边,随手一指,淡淡道:“坐吧。”
薛白径直坐下,李腾空则坐在薛白身畔。
“你如愿了。”李岫淡淡道。
“是啊。”
薛白拿起李林甫的襻膊,把袖子扎起来,方便批文写字。
侍婢已研好了墨,洗好了毛笔,薛白也不客气,从容不迫地接过,打量了一眼案上堆积如山的文书,这一刻,感受到了一朝宰相处置国务时的氛围。
天下军国机务,俱系于此。
……
“哒。”
一声响,李岫持着尚书左仆射的印章,批了一封公文,薛白却只有在旁边看的份。
右相府自然不会缺处置文书的幕僚,这些公文都是已整理过一遍,等着宰相覆核的,绝大部分只要盖章即可以。
但其中也有几封公文,李岫是故意考验薛白的……
“慢着。”薛白忽然道:“这封文书不对。”
“何处不对?”
“圣人既许配郡主于安庆宗,中旨上为何没有封号?”
李岫之前并不在意此事,只听人说圣人把和政郡主许配给安庆宗了,此时得薛白一提醒,翻看了中旨,以及所有的文书,才发现落在纸上的内容从未提过郡主的封号。
他遂招过一名侍仆,递了一枚令符,吩咐道:“你去宗正寺,请查阅宗室玉牒,看当今有几位适合婚配的郡主……”
“右相府没有卷宗吗?”薛白道:“我不信没有。”
李岫看了他一眼,这才拉了拉身后一根绳索,远处有铃声响起,不一会儿,一名哑奴过来,比划了几个手势,李岫则以手语回复。
很快,这哑奴捧着一匣卷宗过来了。
李岫起身,独自翻看了之后,拿笔写下几个名字,重新落座。
他这一举一动,都显得有些信不过薛白。
这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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