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怪诞的表哥
杜妗瞪了他一眼,附耳讥道:“你自去忙你的,我去见见你家娘子,看她能否也为你操持这许多事。”
话虽说得厉害,但杜妗确实没想到颜嫣会是这般应对,她本以为她会装作不知此事,或私下里找薛白闹。
倒没想到,她敢再次直面于她。
……
绕到大堂,还未进门便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
颜嫣正坐在桌案后,捧着一个比她脸还大的碗喝着药。
也许是因那药汤太苦,放下碗,她显出了一张可怜巴巴的脸,让杜妗一时也有些心软。
“二姐来了,快坐。”
颜嫣拍了拍一旁的凳子,继续灌了一口还未喝完的药,道:“永儿,你到厨房再给我拿块糖。”
“是。”
杜妗笑了笑,告诉自己不可被颜嫣迷惑了,这小丫头绝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单纯。
“有话与我说?”
“二姐正好来了,一起解解闷?”
“我忙。”杜妗笑道:“我命不好,不像你坐在家中什么都有,许多事我得自己去挣。”
“我命好,从小到大什么都顺遂。唯独身子骨不好,若没有夫君救我,为我延请名医,我大概便死掉了。”颜嫣道:“如今我每日喝的这药,丹参是从长白山挖的,寻常人家用不起,夫君是花丰味楼赚的钱买来的。”
说到这里,她坦然道:“这碗药汤里,也有二姐的一份心意。”
杜妗不吃这套,心说颜嫣收买人心却是个好手,无怪乎李腾空半点不怪她。
“小钱,只要三娘的病能好,这都不算什么。”
颜嫣终于喝完了汤药,随口道:“不是容易治好的病,该是得一辈子带着。”
她没有幽怨,是早已习以为常的态度,接着又补充了一句。
“我就想,每天过得高高兴兴就好。”
“高高兴兴?”
杜妗又看了颜嫣一眼,倒是确定那份欣喜确不是装出来的。
但再一想,换作是她嫁了薛白,她也高兴。
忽然,颜嫣问了一句。
“二姐想给夫君生个孩子,但该以什么名份养着?”
“什么?”
杜妗绝没有想到,会被颜嫣打一个措手不及。
她不是怕她,只是自怜身世。
曾经那太子良娣的身份让她绝无可能嫁给薛白,如今却得受这种折辱。
她从小就有志气,恨不能摘天上的月亮,也曾爬得高看,仿佛离天只有一步之遥,偏是一跌,跌到了谷底。今日一抬头,发现自己竟在颜嫣脚下。
“你……”
杜妗今日来之时,看到了韦芸的车驾,猜想该是韦芸提醒了颜嫣。
颜嫣却道:“我不傻,成亲前……嗯,该知道的,阿娘都与我说过。这几日夫君常到丰味楼去,二姐你用的熏香我闻得出来,夫君大概是累到了,夜里睡得比平常沉得多,早上也不醒,是吗?”
杜妗不答。
“二姐没想过,该以什么名份养吗?若真有了这孩子,万一被旁人知晓,怎么办?”
“想过。”杜妗淡淡道,她知道若真生了一个孩子,东宫甚至朝廷绝不会容她们母子存活于世。
“那?”
“藏着便是。”
这个问题她想过,但想得并不深,远没有她做旁的事那般深谋远虑,因她知道,她要有一个孩子,很难。
“好吧。”
颜嫣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布包,杜妗以为是什么重要物件,好奇地看去,却见那小布包打开,里面藏着一块糖,颜嫣整块拿起,塞进了嘴里。
“可惜,我有名份,身子骨不好;你想生孩子,偏是没有名份。”
因嘴里含着糖,这句话有些含糊,颜嫣也显得漫不经心。
杜妗却是再次惊愣了一下。
“你说什么?”
颜嫣回过头来,看着她,笑了笑,问道:“二姐觉得可以吗?”
“你能接受?”
“家里的账我看了,夫君的俸禄才那么一点儿,家里的钱都是你挣来的,我花着你的钱,还能听你的孩子叫‘阿娘’,我反正不亏。”
“此事,你能做主?”
“你猜夫君心里是如何想的?他那人,心机最深了。”颜嫣道:“我可是天天听永儿抱怨。”
杜妗恍然明白过来,无怪乎薛白什么都不说,还全力配合她,想必打着便是这样的心思,所谓“心机最深”大概是想等水到渠成。
反而是这个颜嫣,早早说出来,卖她一个人情。
“让永儿生一个,岂非对你更忠心?”
“不求忠心,但求真心。”
杜妗讥道:“小小年纪,心眼太多。”
“二姐只说答不答应。”
“再说吧。”
杜妗淡淡应了,捏了捏颜嫣那因为塞了糖而鼓出来的脸颊,转身走了出去。
青岚去送了杜妗再转回堂上,便听颜嫣自坐在那嘀咕了一句。
“过去的风流债都替你摆平了,若再敢招新的,你就完了……”
青岚忙低下头,装作没听到。
颜嫣却是问她道:“都听到了?回头你警告你家郎君一声。”
“娘子就别生气了。”
“才懒得与他置气。”颜嫣拉过青岚的手,问道:“现在你放心了?”
“嗯。”
“那金镯子你就拿着,不是逼着你做什么,而是收买你的。”
“娘子,这不行……”
“安心拿着,我阿娘只是想让你待我好。不说这些了,我画葫芦娃的故事画给你看?”
“好啊!”
***
右相府。
李林甫见了薛白,径直开口道:“圣人要见本相,你把近来朝中要事都梳理一遍,说来。”
“朝政上,多是围绕着王忠嗣伐南诏在做筹备,只要相信王忠嗣,年底前一定有捷报传来。”薛白看了一旁的李岫一眼,道:“这些,想必十郎都与右相说过了,而圣人此时召见右相,为的当是荣义郡主的婚事?”
“不错,安禄山想要在今年灭契丹、奚,但赶上南诏战事,圣人已驳了他出兵的奏折。为了安抚他,安庆宗的婚礼一定要盛大。”
薛白不由在想,上元时安禄山夸下海口,也许是已猜到南诏将要叛乱,故意为之。
他嘴上则随口应道:“右相大可应承下来,到时我来操办,必让圣人满意。”
“用度?”
李岫先答道:“夏收前,太府度支并不宽裕。”
薛白则答道:“不论用度多少,必让圣人满意。”
“那便如此。”李林甫又问道:“你可想好了,如何罢张垍平章中书门下事之职?”
薛白本懒得理会此事,正要敷衍过去,忽心念一动。
“右相可知一方铜镇纸?”
“铜镇纸?”
李林甫喃喃了一句,目光中浮起回忆之色,他脸色不太好,思考得有些吃力。
薛白也在瞬间做了思考,又道:“我听庆王说,要除掉张垍,只需找到一方铜镇纸,那镇纸上盘着一条螭龙。”
“螭龙?”
李林甫显然惊讶了一下,闭上眼,竟是睡着了一般。
过了一会,薛白问道:“右相?”
“你方才说什么?”李林甫眼也不睁。
“庆王说武惠妃之死与铜镇纸有关。”
“庆王?”李林甫重复了一遍,喃喃道:“庆王想为武惠妃守丧,打的无非是争储位的心思,他很聪明,看出寿王大概是无缘于储位了。”
李岫愣了一下,想要开口说话,却见薛白抬起手指,按上嘴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只听李林甫继续道:“我答应过惠妃,一定保护寿王,只怕往后要食言了。”
“为何?”
“汉景帝时,栗姬一心争皇后、太子之位,终落得恚恨而死,以史为鉴,可以知人心啊。”李林甫叹惜道,“惠妃生前,一应用度,皆以皇后之礼。死后被追封为皇后,待到下葬时,反而只以嫔妃之礼草草安葬,庆王为此还请示了一番,圣人却不愿再作花费。”
“阿爷,别说了。”李岫终是忍不住,打断道:“这些话大逆……”
“闭嘴。”李林甫道,“这里没有家奴说话的份。”
李岫只好去拉薛白。
薛白却给了他一个让他安心的眼神,继续向李林甫提问。
“为何?”
“你以为圣人宠爱惠妃,只因用情太深?涤荡武周妖风岂是那般容易的。惠妃一死,武氏外戚闹得厉害,只好以一个皇后的封号安抚他们。至于太府的花费,却不是能给死人用的。”
薛白问道:“如此说来,圣人是……”
“我们都被圣人利用了啊。”李林甫道,“圣人是利用我们除掉太子、张九龄。眼下事成,圣人便要扫除不听话的棋子。”
李岫听得如此言语,吓得脸色发白,有心想要再次阻止,却已吓得不敢轻易开口。
“武惠妃该不会是……圣人赐死的?”
“她今年,该是三十八岁吧?她一向康健,岂会被冤魂吓死?”
“可那铜镇纸?”
“赐下鸩酒时,盘子里便放着那方铜镇纸。你当那是什么?那是一个理由,让惠妃饮下鸩酒的理由。”
薛白又问道:“那方铜镇纸后来又到了何处?”
“似乎是与惠妃别的遗物一起赐给寿王了,或是收到了太府库藏里。”
“赐给寿王?圣人是想以皇孙之死警告寿王?”
李林甫沉默了片刻,淡淡道:“圣人根本就不在乎皇孙,孙子比儿子还要多许多,有何好在意的?若真在意,为何只死了惠妃,而你没事,我也没事。”
薛白不知所言,李林甫对此事的看法与唐昌公主完全不同,唐昌公主说圣人是因皇孙之死而发现被武惠妃欺骗,从亲情的角度解读;李林甫眼中却只有冰冷的权力规则。
那么,谁才是真正说中了李隆基心思的那个?
“那方铜镇纸,能打死人吗?”薛白又问道。
“既已打死,多言何意。”李林甫道,“此事到此为止,往后只当不知,烂在心里吧。”
薛白见他不想再说,还是又问了一个问题。
“那,右相看我是谁?”
“杨洄。”李林甫眼也不睁,“你在与我耍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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