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怪诞的表哥
薛白遂停下脚步,不急着走了,问道:“那伱呢?”
“奴家……曾嫁过人。”奚六娘道,“在入王府之前,奴家的夫婿是个卖饼的,宁王见了奴家,赏了他许多钱,他便将奴家卖给了宁王。”
“然后呢?”
“从此,奴家就在王府住下了。”
“宁王离世后,你没找过原来的夫婿。”
奚六娘道:“宁王在世时,曾将我送回过他身边一次,但他只想要钱,并不想要我。”
“为何将你送回?”
“有次,王府宴请,宁王忽问我‘忆饼师否’,我默然未答,在场的一位官员赋了首诗。”
薛白忽然想到了杨国忠曾说过的一桩轶闻,乃是关于王维的。
“那诗,该是‘莫以今时宠,宁忘昔日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
“是。”
这诗名为《息夫人》,息夫人是春秋时息国的王妃,楚灭后,楚王将她据为己有。她在楚宫始终默默无言,楚王问她为何不说话,她答曰“吾一妇人而事二夫,纵不能死,其又奚言?”
当时杨国忠说,王维是以这首诗明志,说他虽成了玉真公主的幕下之宾,但心里念念不忘自己青梅竹马的妻子。
奚六娘眼神哀伤,摇了摇头,道:“这诗虽美,可不论是‘今时宠’还是‘旧时恩’,都不过是过眼云烟,说散便散的。”
“是啊。”
***
是日薛白并没能查出更多,他很快便被李林甫召了回去。
偃月堂,李林甫坐在光线晦暗的角落里,看着走进来的薛白。
这次,李腾空也在,眼神里带着关切,但不知是关切谁。
“知道本相为何把你招回来吗?”
“右相是为了我好。”薛白道:“又死了一位宗室重臣,诸王又可以借着参加丧礼交构群臣了,我还是不要掺和为好。”
“咳咳咳咳。”
李林甫又开始咳起来。
好不容易停止了咳嗽,他顺着薛白的话训斥道:“你还知道,每次朝中出什么事,皆有你的身影,嫌命太长吗?”
“我太想升官了,遇事便迎上去,才有更多立功的机会。”
“那你查出汝阳王的死因了?”李林甫问道。
他虽在病中,倒也十分敏锐,这么快就得知了消息。
薛白道:“我探查了一下,该是常年服用玉容散,导致中毒太深而亡,应该没有别的蹊跷。”
“真的?”
“右相若不信,可以开棺验尸。”
“此事便到此为止,再让本相发现你还在探究……”
李林甫话到这里,却没放出什么狠话,而带着喟叹的语气,道:“那往后你便莫再来右相府了。”
“好。”
“十七,你看着他,去吧。”
李腾空不太情愿,只是父命难违,遂跟着薛白出了偃月堂,两人往外书房走去。
路上一直很安静,直到薛白开了口。
“你阿爷一直在警告我。有意也好,无意也罢,他向我透露出的是,这些宫闱斗争背后的水很深。一旦越了雷池,就是拂逆天威,总而言之,他在教我做事。”
“既然你都明白。”李腾空道,“想必不需要我看着你。”
“明白虽明白,可我不想成为你阿爷那样的人。”薛白道,“圣人除掉李瑛、张九龄、武惠妃,甚至李琎……你阿爷说出这些,看似胆大,可他想做的不是改变圣心,而是震慑我。可惜,我不想当一个事事依附圣心的佞臣。”
“那你就莫再来右相府了,右相府怕被你牵连。”
“你也是这般想吗?”
李腾空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我觉得你阿爷错了,他老了,圣人也老了。往后不论谁继承皇位,三庶人必将翻案,右相府何不尽早下注?”
李腾空向后退了一步。
她感觉到自己那纤尘不染的道心,被薛白以权谋的脏水泼了上去。
偏偏这是她选择的。
闭上眼,她驱散心中的杂念,冷静地想了一遍,问道:“你说你要做什么,我再考虑。”
“我想要调一些右相府的卷宗看看……”
***
汝阳王府中还响着哀乐,太子李亨已经到了,代圣人表达了悲伤之情。
圣人这辈子最敬重的就是长兄李宪,最疼爱的就是侄儿李琎,据说听闻李琎英年早逝的消息,悲恸至极,在宫中哭得泣不成声。
庆王李琮也到了,李琮与李琎关系一直不错,最是伤感,虽没说太多话,但那泪水却是演不了的。
在这种氛围下,一辆马车悄然抵达了汝阳王府,随行的侍从摆好车登,方有一个白面无须的中年男子走了下来,一路进了惜花院。
奚六娘恭迎在侧,行礼道:“见过将军。”
“我且问你,他为何忽然查起当年旧事,可有人指使?”
“奴家不知,只知他是去了安庆宗的宴席回来,开始在意此事。”
“安庆宗?那是太子授意还是庆王授意?”
奚六娘道:“奴家不知是谁授意,只知今日上午,有人来查过汝阳王暴毙一事。”
“谁来查?”
“一个殿中侍御史。”
“是否长相英俊,年轻很轻,看起来不到二十。”
“是。”奚六娘当即点了点头,道:“与王维年轻时甚是相像。”
“薛白?又是他?他又在掺和此事?还真是哪都有他。”
朝中在这个年纪能官任殿中侍御史的人,只有薛白一个。而若是将近年大大小小几桩谋逆案串联起来想,还真是每次都有薛白的身影在其中。
“东西呢?”
“稍等。”
奚六娘于是去捧出一个匣子来,摆在案上。
那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打开来看了一眼,点了点头,捧起它,夹在腋下。
“我已安排好车马,你可去洛阳,不然留在长安,还能服侍嗣宁王、嗣申王、同安王不成?你也年老色衰了。”
“谢将军。”
“走了。”
奚六娘再次万福,送走了对方。
之后,她收拾物件,离开了汝阳王府,侧门外果然有一辆小车在等着,她登上车,马车立即启程。
虽然颠簸,她却长舒了一口气,十余年间在长安侍奉王侯公卿,终于得来了自由。
马车一路离开春明门,奚六娘逐渐睡了过去。
……
再醒来,她迷迷糊糊间看去,只见自己身处一间屋舍。
“这是驿馆了吗?”
奚六娘问了一句,正要起身,才发现自己全身上下已被捆着。
再抬头,只见一个年轻汉子坐在胡凳上,一身车夫打扮。
“你做什么?将军让你带我到洛阳。”
那年轻汉子笑了笑,摇头,道:“你既然做了这些事,竟还想着平安离开?”
奚六娘一愣,问道:“你们要杀我灭口?”
“否则呢?”
“你们答应过我的,侍奉了宁王,便放我自由。如今我连汝阳王都侍奉了,你们却还不放我?”
“你杀了汝阳王。”
奚六娘道:“是你们的命令,是你们要我常年给他下毒的……”
话到这里,她忽然反应过来了什么,惊道:“不对,你不是方才的车夫,你是谁?!”
“吱呀”一声,门开了,走进来一个美貌女子,二十余岁模样,脸上带着些傲然之色,淡淡道:“你下去吧。”
“喏。”
那车夫打扮的年轻汉子便退了下去。
奚六娘愈发惊恐,她看着刚进来的这个女子,隐隐觉得有些面熟。
“我们……以前见过?”
“也许见过,汝阳王好宴游,我们见过面也不稀奇。”
“你是,”奚六娘终于想了起来,喃喃道:“是太子良娣……”
“不是,我不是甚太子良娣,你可叫我杜二娘。”
“二娘你是做什么?”
“别怕,不过是问你些事情。”杜妗道:“是谁授意你毒死了汝阳王。”
“二娘耍笑了,奴家万不敢做这些。”
“知道吗?薛白见你之时,便怀疑你是内侍省派在宁王父子身边的眼线了。”
杜妗很有耐心整理着袖子,慢悠悠道:“我这丰味楼最能打听消息,因此知道许多旧事,宁王为何把皇位让给圣人,无可奈何而已,当年圣人与太平公主联手发动唐隆政变,实力雄厚,众望所归,宁王自知无法与之抗衡,又鉴于玄武门之变,让了这皇位,可若非要说‘兄弟情深’,圣人杀妻子、杀宠妾、杀儿子、夺儿媳,你让我信他们兄弟情深?抱歉,我真信不了。”
奚六娘听得这番话,吓得双股打颤。
她很清楚,杜妗既然敢当着她的面说这么多大逆不道之言,必是不可能放她了。
“所以,圣人必定有派人在监视着宁王父子,甚至不止一个这些人原本很难找,但你是最明显的一个,也许你根本没想着隐瞒吧?毕竟,谁敢对圣人派遣的人下手?”
“我……”
“你这般纤白明媚的人儿,会是一个卖饼人的妻子?因王维一首诗,宁王便想将你送回卖饼人身边?卖饼人却又为了钱而不要你?宠姐歌喉婉转,汝阳王尚且放她嫁人,你却还留在王府,必是使了手段的。”
奚六娘知道自己真的瞒不住了,道:“二娘既然知道,如何敢这般对我?”
杜妗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你知道吗?薛白是我的情郎。”
奚六娘一愣,不明她与自己说这些做甚。
“还有,你可知薛白其实是废太子李瑛之子?”
“什么?”奚六娘瞪大了眼,不可置信。
杜妗将她表情尽收于眼底,笑道:“你知道此事?”
“我若说了,二娘能饶我一命吗?”
“当然,我们很缺人,尤其是证人。”
奚六娘有些犹豫,但她知道自己若不说,今日听的这些话已能让她必死无疑,遂开口道:“我知道的不多,但都愿意说。”
“不急,从头慢慢说。”
“我是从开元十八年,武惠妃有意为寿王争储王开始,便被安排进宁王府。因为,寿王曾过继给宁王,由宁王抚养长大,当时,内侍省就已经在防着宁王与寿王了……”
杜妗听着,脸上浮起些讥笑,既是在笑武惠妃母子,也是在笑自己。
这些年所有人都盯着储位,却不知那位高高在上的圣人也在忌惮着每一个意图靠近储位的人。
全都输得不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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