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499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倒不知高将军从二娘处打听到了什么?”

  “首先,你那坐怀不乱、正人君子的名声,在我这里算是毁了。”

  薛白只好道:“还请高将军帮忙遮掩,这毕竟是私事。”

  “昨夜,我去了掖庭宫,见了博平郡主。”高力士道。

  薛白脸色不变,静待下文。

  高力士听他呼吸平稳,感受到他内心的平静,懒得再试探他,继续道:“你与博平郡主秘谈了什么,郡主始终不肯与我说,她一辈子少与人打交道,闭口不谈,确是问不出东西来。好在,我向杜二娘打听出来了。”

  薛白也不懊恼,道:“妗娘是关心则乱。”

  “她有求于我,自然便容易出错。”

  “那我便与高将军直说了。”薛白道:“我听说薛锈当年收养孤儿,有一本册子记载了孤儿都是从何处寻来的,此事与鄂王也有关,便想……”

  “够了,都已经被我看穿了,还演。”高力士从袖子里拿出卷轴递过去,道:“自己看吧。”

  “这是哪吒的故事?”薛白看了哑然失笑,摇了摇头,道:“我近来在写一个故事集,名为《封神演义》,岔远了,但这故事又能证明什么?”

  “这里面,藏着的是你的心思啊。”高力士道。

  “我什么心思?”

  “三太子的心思。”高力士盯着薛白的眼睛,目光灼灼,道:“与我实说了吧,你想做什么?”

  薛白坦然迎着他的目光,道:“《封神演义》里还有一个比干剖心以鉴忠诚的故事,高将军想听吗?”

  “不想,我只问你的心思。”

  “我说《封神演义》有很多很多篇故事,若说哪吒的心思是我的心思,杨戬是我的心思,姜子牙是我的心思,比干亦是我的心思。”

  薛白说着道:“说得多了,高将军却还没看过这些故事。不如给我纸笔,我写出来,高将军看过,还可呈于圣人。”

  高力士不由想到当初薛白被关在北衙,也是他去催促他写故事,但如今不一样了,圣人的心思不一样了。

  “事到如今,还想故计重施,你不会每一次都那么侥幸。”

  “我俯仰无愧,不惧小人构陷。”薛白道:“高将军你很清楚,吴怀实根本就是胡说八道,不是吗?”

  高力士迎上薛白的眼神,惊讶地发现,这竖子竟还反过来试探他。

  他遂从薛白手中夺回那卷轴,道:“你自反省,若愿意与我坦诚交待,我看在往日的情份上帮你一把。若还是冥顽不灵,那是自寻死路,莫怪我不救你了。”

  “我自是以诚待高将军。”薛白道:“从天宝六载上元夜将军保我性命那一刻起,我视将军为亲厚之人。”

  “鬼话留着哄阎王吧。”

  高力士见从这里探不出任何有用的话,再次收好卷轴,转身离开。

  还兀自嘀咕了一声。

  “杜二娘想杀我,还枉想我救你?不可救药。”

  他背影决绝,似乎是打定了主意不救薛白。

  但薛白见此情形,反而舒了一口气,在大笼子里躺下,思忖着什么,渐渐疑惑起来。

  本以为这次的计划很难成功,没想到高力士竟真愿意去见杜妗,方才过来似有试探之意。

  “你既还有疑惑,那必然会出手相救,但你在疑惑什么?”

第329章 天下本无事

  这几日,御前是袁思艺当值,待得知高力士求见,袁思艺连忙亲自出殿来问。

  “高将军,圣人正在午歇。”

  “不敢扰了圣人歇息,我等着就是。”

  袁思艺遂陪着高力士站在殿门外相候,问道:“这般快就查出结果了。”

  “没有,只是找到个有趣的,想呈给圣人看看。”

  “我多嘴,想问问高将军……此事其实简单,如何还要高将军亲自忙这许多天?”

  “哦?”高力士问道,“袁将军说说,如何简单?”

  “一并处置了便是,薛白好惹事端、吴怀实挟怨报复、寿王心存怨怼,皆非无辜。”

  高力士点点头,知道袁思艺能这么提醒,肯定是因为这两日伴驾猜出了圣人的心意——斗鸡可以,几只斗鸡从圈子里跑出来,在大殿上“咕咕”乱咬,惹人烦了,那就全部拧了脖子。

  待到太阳向西移,中午的暑气过去,圣人醒了,高力士便进殿去禀报。

  “是高将军啊?”

  李隆基倚在御榻上,半睁着眼,透着帷幕看了一眼,喃喃道:“有高将军在,朕才安心。”

  他说罢手指一抬,便有宫娥上前,双手捧过一个卷轴,让他看故事醒醒神。

  “圣人今日在看什么故事?”

  “叫《枕中录》,开篇说的是一个宗室子弟从洛阳归长安,过崤山时,因暮色苍茫而迷路,忽为异香吸引,误入汉高后吕氏庙,吕太后召来了西施、王昭君、戚夫人、赵飞燕等貌美女子的香魂与他宴乐赋诗。”

  难为李隆基堂堂天子,还愿意给高力士说这些内容。

  可见他近来确是喜欢这个故事,说罢,还感慨了一句。

  “如今这故事越来越新奇了,杨国忠召了一批人写故事,为了勾朕看,什么都往里写。”

  高力士再摸手里的卷轴,便没方才那么有底气。

  李隆基感受到了他的迟疑,问道:“高将军可是有事?”

  “老奴这里,倒也有一个故事,但远不如这《枕中录》有趣。”

  “拿来给朕看看。”

  既然是特意送来的,李隆基不吝于一观,从高力士手中接过那卷轴,打开一看,先是道:“图文并茂,甚有新意啊。”

  “能入圣人的眼,老奴就放心了。”

  李隆基没有再说话,倚在那看着,高力士也不敢多言,就侍立在一旁。

  故事里,哪吒出生时被误认为妖怪,太乙真人及时出现收为徒弟,闹海杀龙王三太子给父母送礼,之后谢罪自杀,莲花重生后得知父亲受难前去相救……

  卷轴再一展,故事到此为止。

  “果然是薛白。”

  李隆基这般感慨了一句。

  高力士大为惊讶,问道:“圣人竟是看出来了?”

  “他一写就是传世之作。”李隆基道,“也只有他不顺着圣人心意,故事起伏跌宕。你再看这《枕中录》处处顾着朕,生怕朕着一点急、发一点恨。”

  “圣人明鉴。”高力士道,“这确实是薛白写的,他打算写本《封神演义》,不仅有这哪吒,还有杨戬、姜子牙。”

  “当他有多硬骨头,如今又懂得讨好朕了?”李隆基丢开手里的卷轴,语气中带着冷意,“不见棺材不落泪。”

  他已不缺人为他打牌、写诗、编故事。

  高力士听了,连忙惶恐请罪道:“老奴该死,奉旨查案,不该心里偏袒薛白,甚至今日来还为他求情。”

  “朕没有怪你。”李隆基见高力士直接认罪了,反而没有再继续追究,而是问道:“你敢替薛白求情,可是查清了他确是冤枉的?”

  “若说无辜,他确实不无辜。圣人即便处死了他,也是他活该。”高力士道:“只是……薛白虽该死,圣人却不可因为旁人指摘的那些罪名而动了肝火。”

  李隆基起身,走出帷幔,嘴角挂着一丝淡漠的笑意,道:“高将军这是为他求情,还是为了给朕消气啊?”

  “老奴绝不敢否认是在求情,但更想告诉圣人,‘天下本无事,庸人扰之为烦耳’。”

  “陆象先的名言。”李隆基叹道。

  陆象先是景云到开元年间的名臣,受太平公主提携,却不肯依附她,还保护了李隆基,因此李隆基颇喜欢他。

  “是,老奴正是本着这个道理,‘但当静之于源,则亦何忧不简’,从源头去查这次的案子,才找到了这个《哪吒闹海》的故事……”

  “那朕先下旨杀薛白,再谈静之于源,如何?”

  “老奴领旨。”

  高力士不再求情,行了一礼,恭等圣人下旨。

  “用何罪名呢?”李隆基沉吟着,道:“高将军还是先说吧。”

  “吴怀实与薛白有私怨,捕风捉影想给薛白定个天大的罪名,许是从哪吒这‘三太子’‘莲花重生’的故事里揣度出了什么,自作聪明,真以为证据确凿了。”

  “太真之事?”

  “虢国夫人府上的歌姬想在六月初一给贵妃献歌,让吴怀实听到了。”

  “朕能信高将军吗?”

  “老奴不敢拿圣人的信任为旁人作保。”高力士直接跪倒,道:“吴怀实是老奴养子,老奴教导无方,请圣人赐罪。”

  “高将军替朕处置吧。”

  “老奴领旨。”

  高力士等了一会,本以为李隆基会说一句“到时把那《封神演义》送来”之类的。

  但没有。

  ***

  高力士退出了南薰殿,想了想,往北衙而去。

  北衙一片肃静,入内,却见今日执卫的中郎将正是郭千里。

  “陈将军呢?”

  “在里面。”

  禁内的宿卫很多时候其实是由这些有“将军”之称的宦官负责,陈玄礼这龙武军大将军更多的还是在圣人出行、宴游时护卫,往日多待在北衙。

  此时高力士一路进到廨房,已能听到里面如雷的鼾声。

  “有要事,请陈将军起来吧。”

  守在门外的亲兵拍了门,里面才传来一声大喝。

  “进来!”

  高力士入内,只见陈玄礼刚刚起来,坐在榻上醒神,与圣人不同的是,他并不看故事,而是拿起案头的酒喝了几口润喉。

  “出了何事?怎找到此处来了?”

  “近来宫中之事,伱不会无所耳闻吧?”

  “与我无关。”陈玄礼淡淡道。

  他放下酒壶,搓了搓了脸,道:“去岁我儿之事……薛白替他报了仇,我本该帮忙求个情的,但吴怀实指的罪名太大,无可奈何了。”

  宫中受过薛白恩惠的人并不少,比如,高力士另一个养子,中官将军冯神威正是由薛白举荐,担任了刊报院的院直,替圣人监管民间舆情,但如陈玄礼所言,这次牵扯太深,没人敢帮薛白求情。

  “我方才在御前替他求情了。”高力士道。

  “真的?”陈玄礼颇为惊讶,也有些高兴,笑道:“你竟不偏心你那养子吴怀实?”

  “我这等人,能有多少情义?”高力士神色淡漠。

  陈玄礼却知他颇重情义,对养父、义兄皆然,只不过那些养子受高力士的恩惠更多。

  “我还不知道你吗?你若欠了谁的恩情,必然会补上。”陈玄礼道:“这次肯出手,可是欠了薛白的?”

  “非但没有。”高力士道,“他的相好反而想要害我。”

  “如何回事?”

  高力士只大概把事情说了,但却隐下了具体的细节。

  陈玄礼不由道:“你只管说,这恶女是谁,此时在何处,我替你出了这口恶气。”

  “罢了。”高力士道,“本就是去向她打听的,且打听到了有用的消息……你可知我为何愿救薛白?”

  “方才说了,不是你对他有亏欠?”

  “不是。实则还真是因那小娘子‘破罐破摔’的几句话。”

  陈玄礼眉毛一皱,摇了摇头。

  高力士道:“她说,我们不能杀薛白,因为他真是皇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