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500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若不是破罐破摔,便是居心叵测。”

  “她是真能拿下我啊。”高力士笑道:“若非我改变了心意,如今已沦为阶下囚了。我真的改变了心意,她看出来了,才肯放我。”

  “为何?”

  高力士收敛了笑容,缓缓道:“因为,我当时看到那句‘以莲茎为骨、莲藕为肉,莲叶为胞衣,重造哪吒肉身’,我想到薛白所做所为太像是皇孙了,我心中生出了疑惑,怀疑起当年看到之事了。”

  陈玄礼正打算饮酒,一双大手已经握住了酒壶,闻言却是停下动作。

  酒壶停在了半空中,他恍若未觉。

  好一会儿,高力士接过酒壶,仰头饮了一大口。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陈玄礼道,“皇孙已经死了,这是当年我们亲眼看到的,尸体还是我亲自埋的,你我一起禀奏给了圣人。”

  高力士点点头。

  “你若说薛白被吴怀实冤枉了,想保他,我能明白。”陈玄礼道:“可你现在却说,因为怀疑吴怀实说的是真的,你反而要保薛白。这没道理,让人越听越糊涂。”

  高力士晃动着手里的酒壶,缓缓道:“开元二十五年四月二十一日,圣人下旨赐死三庶人后,我们一直守在宫中,该是在酉时一刻得到了消息吧?”

  “是,当时暮鼓已响过。你这右监门大将军还得去找当值的中郎将、城门郎,一同签了文书,交圣人批了,再去取了勘合符。”

  “我们还等宫门钥匙等了许久,待出宫,酉时三刻过了吗?”

  “过了。”陈玄礼道:“在安兴坊外,我们听到了打梆声。”

  高力士道:“那到废太子府时该快到戌时了,我记得是汝阳王在门外迎了我们,当时该处置的动乱已经处置了,那发了疯的兵士也被拿下了。”

  “是。”

  “废太子的几个儿女,汝阳王都安排人带走了。”

  “是。”

  “我们进了正堂时,薛妃就挂在梁上,气绝了。”

  陈玄礼目露回忆之色,点了点头。

  高力士道:“皇孙的尸体就倒在薛妃脚下不远处,脑袋下是一滩血,后脑被砸破。”

  “凶器是那方盘着螭龙的铜镇纸,就落在不远处。”陈玄礼道,“我捡起来的,挺有份量,砸的死人。”

  “你伸手探的皇孙的鼻息?”高力士道,“我回想了很久,我本想探一探,但你当时说‘死透了’。”

  “你没探吗?你做事一向小心……”

  陈玄礼话到一半,眯了眯眼,讶道:“你疑我?”

  “没有。事隔多年,很多东西都忘了。”高力士眼睛看着房梁,还在回想,喃喃道:“那之后,你我再没有让任何人靠近,将皇孙与薛妃一起安葬了,入土之前,再没有一个人看过皇孙。”

  “那又如何?你我亲眼所见。”

  “此事,我原本也是非常确认,今日想来,却有一个不解,想问问你。”

  “问我?”陈玄礼脸色郑重了些,道:“那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什么都没有做,绝没有任何偷梁换柱之举。”

  “开元二十五年,圣人有皇孙……该是九十七位。”高力士缓缓道,“李倩虽是废太子嫡三子,然而,那几年太子不受武惠妃喜爱,一年携皇孙觐见的机会不过一两次。”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真的认得皇孙李倩吗?”高力士问道:“那夜,你真的确定那死掉的孩子就是李倩吗?”

  “那自然是……”

  “实话说,我认不出。”

  高力士终于说出了心里话,长出一口气,如释重负。

  当着陈玄礼,他卸下了很多的防备。

  “世人都当我精明,可我已六十又六了啊,事发那年我五十三岁,摸着黑,在夜色里辨认两具尸体,那孩子不过六岁,我上一次见他还是他四岁之时,混在一大群孩子里。”

  说着,高力士颓然摇了摇头。

  “我总说这个皇孙像圣人,那个也像。除了嗣歧王与圣人年轻时一模一样,旁的有何像不像的,在我这老眼昏花的看来,无非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

  陈玄礼沉默了许久。

  高力士只好再问道:“当时,你认出来了吗?”

  “我……”

  陈玄礼看了看门外,道:“当时那情形,我们都知道死的是皇孙,所有人的反应……”

  “所有人的反应让我们从来没有怀疑过倒在地上的有可能不是皇孙。”

  “但不可能是假的,没有人有必要把他带走,再摆一个假的尸体在那里。”陈玄礼道:“而薛白、诸皇孙一开始的反应已能证明被打死的就是李倩,博平郡主就是证人!”

  “若李倩活着,有可能是汝阳王把他带去治伤了,或者是旁人……”

  “汝阳王没有!”

  陈玄礼先是武断地说了一句,之后又道:“汝阳王有没有这么做,你内侍省不清楚吗?!”

  高力士道:“汝阳王死了,而毒死汝阳王的吴怀实认为薛白就是皇孙,他相信自己的判断,他真是这么认为的。”

  陈玄礼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低声道:“这不可能,皇孙也不可能变成了薛白。”

  “我知道不可能。”高力士道。

  “那你还能有这等想法?疯魔了吗?”

  “我不过是想弄明白,世上为何有他这般人物。”

  这句话有些莫名其妙,但陈玄礼一听就懂了。

  一个横空出世的少年郎,眼神纯粹,城府却深得像是百岁的妖精。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作诗词能与李太白唱和,考进士能中状元,目光长远像是看透了百代千秋……

  除了圣人,陈玄礼这辈子真的只见过薛白一人。

  且说心里话,圣人在这个年纪时,不如薛白。

  “高将军,你……盼着薛白是皇孙,是吗?”陈玄礼这般问了一句,“你心有期盼,才顺着这个期盼故意找线索。”

  “也许吧。”高力士道:“也许我真以为若他是皇孙,那是大唐社稷的福气。”

  他明知道,杜妗当时急得想要动手了。

  但恰是因此,让他看到了薛白的实力与魄力,那么,若薛白真是皇孙……万一往后太子不能服众,由庆王继位,薛白是有能力助庆王稳定时局的。

  恰如高力士经历过的唐隆、先天之变。

  只想了一会,他摇了摇头,没有继续想那些不切实际的问题。

  “陈将军,你还没说,当夜你认出了皇孙李倩吗?”

  “死在那的就不会是别人。”陈玄礼嘴硬地回了一句,终于是嘟囔道:“我以为你认得。”

  高力士道:“我不想错杀了……那样一个人。”

  “知道了,圣人答应放过他了?”

  “没有。”

  “你出手,岂有不成的?”

  高力士沉吟道:“圣人让我处置,但这次,我有些摸不透圣人的心意。”

  话虽如此,他其实猜到了圣人的心思。

  他这辈子只见过两个极为不凡的人,一个是圣人,一个是薛白。

  但如果一定要比较,圣人也许不如薛白。

  ***

  “你知道你为何丢了圣眷吗?”

  “我招惹了太多事端。”

  “多生事端不可怕,可怕的是你看着就讨厌。”

  薛白有些惊讶,反问道:“我看着讨厌?”

  隔着木栏,高力士点了点头,又道:“你知道何等人最让人生厌吗?”

  “自私自利、祸乱苍生之人。”薛白补充道:“如安禄山之流。”

  “是自作聪明之人。”高力士脸色冷淡了几分,道:“你当世上只有你聪明?没有你,天下就要大乱了?”

  薛白很想说“是的”,但他确也意识到这样很让人讨厌,遂更诚恳了几分,道:“还请高将军教我。”

  “教不会你。”高力士道,“该提醒你的也提醒过了,你好自为之。”

  他并没有告诉薛白他已出手救他了,还是什么都不说,依旧试图从薛白口中试探些隐情来。

  这已是又过了一天,薛白似乎想明白了很多,打算与高力士吐露些东西。

  “我愿好自为之,思来想去,还是想告诉高将军一些事,但不知如何开口。”

  “那我问你,你可知吴怀实对你的身世有何等猜测?”高力士问道,等着看薛白的反应。

  薛白道:“我亦查到了一些,我似乎……”

  “说。”

  “真是不太好说。”薛白摇头苦笑,“宁亲公主说,我是张驸马的私生子。”

  高力士一愣。

  “此事定然是假的,但高将军应该也知道,我是在张驸马的别院里被宁亲公主发现的,据某种推测所言……张驸马当时无法向宁亲公主解释,只好假托是贺监拜托于他,又找人伪造了文书,本以为,如此能吓住宁亲公主,让她不敢声张,没想到,公主是个性子烈的,非但不息事宁人,还把事情闹大了。”

  高力士气极而笑。

  他起身,亲自去提了旁边一桶喂狗的肉骨头,倒在薛白脚下。

  “编出这等话,怕你是费了不少力气,吃吧。”

  撂下这一句,高力士转身便走。

  薛白道:“不是我编出来的,是市井便有此传闻,宁亲公主也这般认为的……”

  他话没说完,高力士已走远了。

  ***

  这次的案子,因涉及到的是宫闱旧事,因此并未传开。

  也不知是谁透露了消息给宁亲公主,说薛白被拘了,且还是与他的身世有关。

  宁亲公主当即便请求入宫觐见。

  “……”

  “确实是女儿说的,薛白极可能是张垍的私生子。”

  “你说的?”李隆基脸上挂着又不耐烦又有一些好奇的表情,道:“你为何如此说?”

  “女儿就是这般以为的,薛白与张垍年轻时太像了,且不知为何,他二人忽然就走得很近……”

  李隆基不等她说完,问道:“那你觉得,张垍是与谁生了这个儿子?”

  “定然是与四娘生的,所以他才能想出让薛白姓‘薛’……”

  “够了,莫烦朕。”

  “父皇只要把张垍与薛白招来对质,一问便知。”

  “朕怎么会生出你这么蠢的女儿?”

  高力士连忙出列,道:“圣人息怒,此事不怪宁亲公主。”

  “不怪她?冒冒失失,听风就是雨。”

  “圣人也知,薛白是个贱籍,这两年捧他的人多了,他真把自己当回事了,总想找个阿爷。”高力士道:“有人借此陷害他,同时,他也想借此攀附公卿。”

  说到这里,高力士语气里带了些许的讥笑之意。

  “无非是薛白到处找爹闹出了笑话,真不怪宁亲公主。”

  李隆基闻言也笑了笑。

  隐隐地,殿内的气氛似乎轻松了些。

  近两年总是听人称赞薛白如何如何,今日还是高力士一语道破了薛白是什么货色。

  想来,薛白就远不如安禄山真诚,安禄山哪怕身居高位了,还从来不忘记自己是个杂胡,时刻说一切都是圣人所赐,所以李隆基愿意封赏安禄山,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