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538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郑回。”

  杜媗想了想,思忖道:“似乎在何处见过这名字?”

  她隐约记得是在薛白出发前整理的某一份文书上看到过,但她与薛白断了联络已有一个多月,上一次他来信还是在益州之时,说马上要随军秘密奔袭。

  他还颇风趣地说下一次该是攻破太和城,于城中写信了。

  可杜媗免不了担心。

  “阿姐若看到这名字,一定是替我看榜时,留意到了我的同年。”杜五郎道,“总之我与运娘情投意合,肯定是没有纳妾的心思。”

  “不是看榜时见到的。”杜媗摇了摇头。

  她当时就没去看过杜五郎那一榜的明经名单,想了一会,她忽然转身就走。

  “阿姐你去哪?”杜五郎忙问道:“马上就要吃家宴了,我……”

  话音未了,杜妗也已跟上杜媗匆匆去了。

  “我赶回来与家人团圆的。”杜五郎剩下的话没有人能听到,他便小声说给自己听,“好不容易休沐。”

  他已感受到今年中秋的气氛有些冷清,因为薛白不在。

  虽然薛白原本不属于杜家的一员,可如今又是至关重要的存在。

  ***

  道政坊的丰味楼后院有几间文牍库,藏着收集来的情报。

  傍晚时分,杜家姐妹走过长廊,却见一间屋舍中亮着烛火。她们不由对视一眼,俱有些担忧,一推门,原来是达奚盈盈还在伏案整理消息。

  “中秋佳节,你怎独自待在这里?”

  “有新的消息。”达奚盈盈起身,道:“李林甫并未赴中秋御宴。”

  “是吗?”

  据杜妗所知,李林甫哪怕是病得最重的时候,几次御宴都不曾缺席过,今夜这消息便透着一股蹊跷。

  “他是以何理由?”

  “称是为祖先修墓,正在斋戒,以此为由向圣人告了罪。”

  “不。”杜妗摇头道:“他怕是病重了,此事须想办法确认。”

  如今南诏正在打仗,倘若这种时候李林甫病危,局势难免会有动荡。薛白不在长安,杜妗还是希望少一些变故。

  就此事谈了一会,杜媗问道:“你可有见过郑回这个名字?”

  达奚盈盈摇了摇头。

  “是被南诏俘虏的西泸县令。”

  “郎君确有一份名单,记载了西南官员……”

  说是名单,实则有好多个卷轴,记载了西南各县的官员,还有南诏叛乱时的各种战报。

  但有个问题,其中有许多战报是不全的。西南大乱,本就不可能所有消息事无巨细都递到长安来。

  为此,薛白另外画了一份地图,把各种语焉不详的战报标注在上面,推演出到底哪些地方沦陷了,哪些地方还在坚守。

  其中西泸县被他画了个圈,一旁写着“陷”字,官员的名册里,郑回的名字旁也写了个“陷”字。有这些标注的当然不仅一个郑回,而是足足有上百官员。

  杜媗这才想起来一件事。

  “薛白在长安时,查过这些陷于南诏的官员?”

  “是。”杜妗拿出几封文书,道:“但很多消息都是他离开长安之后才陆续到的。”

  “他为何要查这些?”

  杜妗走到搁子前看了会,捧出一撂卷轴来,翻找着,最后将其中一张纸递给了杜媗。

  那是薛白见过章仇兼琼之后记录下来的心得,首先写的一句是“最坚固的堡垒往往是从内部被攻破的”,后面则是章仇兼琼攻安戎城的细节,再往后,则对比了太和城与安戎城的情形。

  “他查这些,是想找到一个攻太和城的内应。”

  “郑回有可能成为他的内应吗?”

  杜妗道:“难说,但我们得把消息递给他,让他知晓此事。”

  “可我们如今还联络不到他。”

  “杨国忠可以,此事可利用杨暄带上我们的人往益州走一趟。”

  商议完这些,姐妹二人再想回杜宅用家宴已经晚了,长安城宵禁,难以走动。

  中秋佳节,她们被困在这一方小院中,抬头看向天空,一轮明月当空,正是“千里共婵娟”。

  ***

  同一个夜里,大草甸。

  中秋节的夜里,薛白正坐在草地上,抬头看着月亮,什么都没想。

  一直以来,他想要的太多,在世俗中不停忙忙碌碌,很少有机会这样置身于天地,心无旁骛地感受自然。

  过了一会儿,王忠嗣走了过来,径直在薛白身边坐下。

  “我审问了那些吐蕃俘虏,他们要去浪穹。”

  “浪穹在何处?”

  薛白先从袖子里把地图拿出来,在明亮的月光下铺开。

  王忠嗣道:“浪穹应该说是一个部落,中为‘浪穹诏’,开元年间,浪穹诏联合三诏,攻打南诏。南诏在我军的支持下击败了他们,浪穹诏便退往剑川,后来被南诏统一。他们如今的酋长名叫‘铎逻望’,与吐蕃走得很近。”

  “有趣。”薛白道:“可见吐蕃也信不过阁罗凤,希望六诏能够恢复到混乱的状态?”

  吐蕃显然是一边拉拢南诏,一边扶持浪穹,分化阁罗凤的力量。

  薛白在想,当唐军攻打南诏时,也许能利用好他们的这点分歧,让吐蕃没那么快支援南诏。

  王忠嗣道:“吐蕃大相倚祥叶乐,如今就在浪穹,正在等被我们击溃的这支队伍去与他汇合,因吐蕃公主就在这支队伍里。”

  薛白刚在剑川作了一个标记,闻言有些讶异,问道:“我们的俘虏之中有吐蕃公主?”

  “没有,她领着残部,从大渡河下游逃掉了。”王忠嗣道,“小女娃子,逃得倒是很快。”

  “节帅是担心她会赶到南诏报信?”

  王忠嗣摇了摇头,道:“她不过只剩二十余人,没有向导、马匹、食物,不可能跑到我们前面。”

  薛白当即领会过来,问道:“那节帅的意思是?我们扮成送亲的队伍?”

  “不错,薛郎擅于谋划,此事便交由你安排,如何?”

  王天运不久前才说王忠嗣不如高仙芝会骗人,没想到,转眼之间,王忠嗣便做了安排。

  当然,整支唐军都扮作蕃军很困难的,薛白遂选了两团将近五百人,换上蕃军的衣服,作为先锋行路在前。军中没有带女子,只有德吉梅朵母女,他遂让那小女儿穿上华丽的衣服,德吉梅朵则扮作侍女照顾她。

  对此,罗追十分担忧。

  但他已不受到唐军厚待了,他对吐蕃公主吐露唐军虚实之事被一名蕃军士卒供给了唐军。好在那蕃军士卒没听到他们具体谈了什么,罗追百般抵赖,只说自己是用假情报误导吐蕃大臣。

  王忠嗣显然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末了道:“你的脑袋寄在我处,若攻不下太和城,她们母女便是利息。”

  “利息”二字罗追听懂了,心中骇然。

  他再一想,如今便是从唐军中逃出去,到何处又能安全?牦牛部?他背叛了吐蕃,只能随唐军一条路走到底。

  别的不管,至少他还与他的家人在一起。

  这个中秋节,他算是比唐军中很多人过得好了。

  ……

  次日,中秋节已过,唐军继续行进。

  赵余粮作为薛白的私人护卫,也走在先锋军的队伍当中。

  但经历了大树寨一战,士卒们与他打招呼,却都要唤上一句“万人敌”。

  赵余粮极为不习惯,每次都是连连摆手,焦急地说自己配不上这样的称号。

  “李校尉一箭射杀牦牛酋长,被称‘万人敌’,你一铳打死了吐蕃大臣,怎么就不能称呼?”

  “就是,莫显得我们河东兵不如陇右兵。”

  “可我也不是河东……”

  赵余粮声音越说越小,到最后也没能解释清楚。

  但更让他忧愁的一件事是,他的火绳铳坏了。

  射中了伦若赞之后,他还打了几铳,有中的,也有不中的,杀伤了两个吐蕃将领。当时装填就愈发费力,之后更是卡住。

  赵余粮把火绳铳拿给薛白看了,说是枪管里已经变形,没用了,好在没有炸膛。

  “郎君,那能修吗?”

  “修不了了,埋了吧,务必销毁了。”薛白说着,竟是将那火绳铳各个部件拆下来。

  赵余粮看得心疼,又道:“郎君,修一修吧?没了它,我就不能杀敌了。”

  偌大一条汉子站在那像是要哭出来。

  “是吗?”薛白却是反问了一句,道:“没了趁手的武器,你就不能杀敌了?”

  赵余粮没能领会这句话的意思,愣了愣。

  “武器总会再有的,但武器只是锦上添花,至少在当今是这样。它能否帮助你增长战场上的经验、出手时的自信、一往无前的勇气,这才是最重要的。”

  薛白已将手中的火铳拆了个七零八落,这是第一批造出来的火器,并不好用,坏了也就坏了。但很多第一批跟着他出生入死的人,他希望他们能一直都在,且越来越强大。

  此时的赵余粮依旧没明白这份期许,好在薛白承诺以后会给他一杆更好的火铳。

  是日,赵余粮还领了一份军令,他奉命带一小队人去前方探路,唐军行进路上的下一个吐蕃堡垒是孟获城。

  初时,身上没挂着火铳,他感到很不安。

  军中有一个名叫黄丁火的士卒便问道:“万人敌,怎没带你的火棍杀敌将?”

  “用不了了。”

  “你瞄得准,箭术一定不差,用我的弓,我的弓重。”

  “拉不开,我力气小。”

  “那要射谁,只管说一声,我箭术也不差。”黄丁火笑道。

  赵余粮遂心定了许多,他从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农人,终于渐渐有了老兵的样子。

  ***

  南诏,太和城。

  郑回走进王城,很快就感受到了王城日新月异的变化,阁罗凤正在自立建制,王城中的诸多雕饰摆设的规格便都换了,威严了许多。

  一路被引到大殿之上,殿中摆着一张巨大的地图,阁罗凤端坐于上首,正与诸将在议事。

  “见过云南王。”郑回执礼,低着头不敢看。

  他说好只是当教书的先生,若看得多了,免不了要被阁罗凤利用。

  “郑先生来了,快,赐座。”阁罗凤很热情,道:“先生等待一会,等我议完军务。”

  “那我先回避……”

  “不必,不必,又不是机密,安心坐下。”

  阁罗凤安抚着郑回,继续向诸人道:“方才说到哪了?鲜于仲通已率唐军大军到了石城。”

  郑回默默听着,心中思量,他猜测圣人被拂了天威,很可能出兵南诏。但在他看来,如今吐蕃大相已带兵到浪穹作壁上观,打的就是蚌鹬相争、渔翁得利的主意,大唐最理智的办法还是与南诏和谈,以打仗之外的手段解决,。

  巧的是,阁罗凤也是般想法,叹道:“郑先生代我写的书信已经送到了石城,字字诚恳,我也同意大唐在云南复置姚州、安宁城,可是鲜于仲通不肯招降,如何是好?”

  这一番话文绉绉的,显然是准备好了的,打着拉拢郑回的主意。

  郑回心知这一点,奈何心中希望南诏能重归于大唐,遂道:“云南王有何差遣?”

  “请先生再替我写降书一封,我递呈给鲜于仲通,请他休兵罢战,如何?”

  郑回先是疑惑,暗道鲜于仲通既发兵到了石城,绝不可能轻易折返,那再三递降书又是何意?

  下一刻他便明白了,自己写的这降书,文辞优美,绝非南诏人可以写出来的。鲜于仲通一定会问是何人为阁罗凤代笔,如此一来,自己万不可能再回大唐了。

  他不由心中迷茫,再一抬手,却见阁罗凤正以饱含期许的目光看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