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559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

  次日,崔光远与薛白等官员出发往姚州上任,诸将相送至龙尾关。

  王天运一路上都把千里镜拿在手里,时不时在曲环面前晃一晃,他二人因受了伤还未好,不曾有军务在身,恨不得把薛白送到姚州。

  可惜,军中只有一名校尉庞拔古能沿途护送直到姚州。

  还有一些将领实在是走不开的,则纷纷扬言往后定要找薛郎讨要一个千里镜,可见此番征南诏,薛白在军中拓展了不少人脉。

  过了西洱河,薛白勒住缰绳,请依依不舍的王天运先回。

  王天运虽然不知遇到薛白彻底改变了他“悬首辕门”的命运,却对薛白有种莫名的敬畏与亲近,得知不能再送了之后,当即苦了脸,想了想,却是把千里镜抬起来,准备看着薛白消失在天际才作罢。

  没看多久,西面有马蹄声传来,王天运转过千里镜,一面旗帜便落入眼中。

  “荔非元礼回来了!”

  很快,一队骑兵奔至龙尾关下,荔非元礼一马当先,手中长槊上还悬着一串人头,问道:“王天运,在此做甚?”

  “我来送薛郎赴姚州上任。”

  “薛郎走了?”

  “不错……”

  “驾!”荔非元礼策马便走。

  王天运吃了一嘴的土,大喊道:“喂,你击败吐蕃军没有?功劳可赶上我的一半了?”

  “滚!”

  荔非元礼挥马疾驰,奔了一段路终于赶上薛白。

  在他这种羌人军将眼里,根本不在乎什么别驾、司马的官位高低,也不去看崔光远,径直下马奔到薛白面前,咧嘴笑道:“薛郎,我破敌回来了!”

  “哦?追上倚祥叶乐了?”

  “追上了,半渡而击,大败吐蕃!”荔非元礼喜道:“得你谋划,我怕不得升个兵马使。只可惜走了倚祥叶乐,我到的时候他已经渡过河去了,但把他的兵马辎重劫下了大半。”

  “与我谋划无关,我那计划,能遇到倚祥叶乐的概率不高。全赖将士用命,行军迅捷,方有此一战威震吐蕃。”

  “薛郎,还有一样东西,完璧归赵。”

  荔非元礼难得说了一个成语,冲薛白一眨眼,嘿嘿一笑,也不知在笑什么。

  接着,他附耳小声道:“我未告诉旁人,薛郎这次可独自藏着了。”

  “嗯?”

  薛白有些不明所以,却见荔非元礼神神秘秘地让人牵过一匹马来,马背上放着一个麻袋。

  ***

  云南郡,姚州。

  唐军灭南诏之后,重新设置了姚州都督府,依旧是归剑南节度使所辖,领姚城、泸南、长城三县。

  腊月十九,薛白这个姚州司马终于是站在了姚州府衙前。

  姚州城的城墙已经被挖塌了一段,府衙也在阁罗凤围攻张虔陀之时被破坏得一片狼藉。抬头看去,墙上满是烧焦的痕迹,那块“姚州府署”的牌匾也掉在地上被砸碎了。

  入内,青石板上的血迹已经结成了黑色,偶尔可看见散落的白骨。

  尸体的腐败气息传来,令人作呕。

  “阁罗凤攻占姚州不久就坚壁清野,并没来得及设置姚州官员,还是鲜于仲通大军到姚州时拾掇了一下。”

  崔光远叹息着,领着薛白继续往里走,看过了前衙,又到后衙。

  后衙有两个院落,供姚州的两位主官住,他们先去了居东的大院落。

  “此处,便是张虔陀住过的地方了。”崔光远指着地上的一滩黑色血迹道:“阁罗凤攻入此间,张虔陀饮鸩而死,尸体犹被拖了出来,在此斩了头。”

  薛白道:“张虔陀功过难评啊。”

  “若非将士们灭南诏、俘虏阁罗凤,张虔陀必是千古罪人。”

  说着,他们走进正屋,崔光远摇头叹道:“据说,也就是在此,张虔陀凌辱了阁罗凤的妻子。”

  “崔别驾必是要升云南太守的,住吗?”

  “唉,不想住,薛郎住吧?”

  “也好。”薛白对此倒是无所谓。

  崔光远遂拱拱手,道:“多谢,多谢。”

  两人这般商定,各自安顿下来。

  薛白带了一些私人的护卫,马上便开始动手洒扫拾掇,这其中却还有一道娇小的身影笨拙地趴在卧房的地上抹着地板,乃是娜兰贞。

  这便是荔非元礼所谓完璧归赵的“完璧”了。

  每次见她,薛白都有些头疼,他是真打算放了她,却没想到荔非元礼会错了他的意,又将她掳了回来。

  ……

  一双白皙娇嫩的手拧着布,在水盆上拧出一连串的黑水,滴滴嗒嗒。

  娜兰贞跪坐在地上,抬头看了薛白一眼,只见他和衣躺在榻上,不知在想什么,身旁两个凶恶的护卫正盯着他。

  她眼眸闪动,想了想,道:“原来你是想霸占我,才在名义上把我放了,再让人悄悄把我掳回来。”

  薛白没理她。

  娜兰贞等了一会,又道:“我服气了,我被你骗了,被你利用,又害死了许多吐蕃勇士。但,我的父王说过,想要执掌权力,就要抛弃所有的情绪,只看利益。我想过,也许你说的对,我们有合作的可能。”

  薛白这才开口,道:“你不是宁死也不被我利用吗?”

  “我承认你是强者。”娜兰贞其实还有些不服气,说这话的时候扁了扁嘴。

  但她想到了金沙江畔,唐军忽然半渡而击把吐蕃军杀得溃不成军的惨状,还是低下了高傲的头颅。

  “我没用,空有野心,没有实力,只会一次次害死我的勇士与子民。我恨你,但我不该恨你,我该恨自己太弱了。”

  薛白转过头,看了她一眼,这才有些刮目相看。

  可惜,是个女子。若是个吐蕃王子,就更有用了。

  娜兰贞感受到了薛白的目光,心中犹豫着,最后咬了咬牙,咽下那股不甘的怨恨,道:“我想……想拜你为师。”

  她真的很恨薛白,却也很想学会他的本事,直到她忽然想明白,这两者之间并不冲突。

  “你是我的俘虏。”

  “俘虏能干的活我都能干,我是吐蕃公主,我的身份对你一定有用,否则你早就杀我了。”

  薛白不以为然,道:“一个俘虏,没资格提要求。”

  娜兰贞被他冷峻的语气所慑,还想请求,但不知说什么才好。

  薛白想了想,想到原本历史上安史之乱后长安被吐蕃反复蹂躏,哪怕他有心阻止安史之乱,也该早做准备。再想到吐蕃那边也是内乱将起,苏毗部叛乱在即,终是要有个契机来插手吐蕃内乱。

  就好比,何家村窖藏据说便有可能是吐蕃扶立的一个唐皇帝留下的,那为何不能反过来呢?

  勉强试试看吧。

  他遂坐起身,招手,让娜兰贞上前,道:“你该想办法说服我,但你能给我什么?比如,若你当了吐蕃的女王,能臣服于大唐吗?”

  娜兰贞惊愣住了,瞪大了眼,傻傻看着他。

  “什么?”

  “你连这都不愿意,还想拜我为师?”薛白转向刁丙,吩咐道:“把她带出去做杂活。”

  “武……武则天那样的女王吗?我从没想过……也不会出卖吐蕃,只为自己的权力。”

  娜兰贞还没完全回过神来,这般说了一句。

  她怕被带出去,连忙又道:“可我现在就算答应你,也是骗你。”

  薛白道:“连骗人都不会,你以后也不能对我有用。”

  娜兰贞眼看着刁丙走过来,绕着桌子小跑到另一边,冲薛白问道:“那……我若答应了,就可以拜你为师吗?”

  “学好汉话再说。”

  “真的?”

  娜兰贞没想到薛白真能给她一次机会,吃惊之下,反而不知如何是好,这才肯老实被带了出去。

  而薛白这个姚州司马一上任,除了民生事务之外,办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姚州城设了一个学堂,聘请了一些识字的先生,专教人说话识字。

  娜兰贞也被丢到了这个学堂。

  转眼,腊月将要过去,年节将至。朝廷的旨意与第一批的赏赐也到了,命鲜于仲通暂时镇守云南,迁王忠嗣为兵部尚书,立即回朝,至于南征的诸将士,献俘之后另有封赏。

  旨意里没有提到薛白的升迁,他要在姚州过年了。

  腊月三十,一封从益州来的信递到了薛白面前,竟又是杨暄写来的。

  薛白拆信只看了几眼,脸上浮起哭笑不得之色。

  杨暄来信是为了邀功,扬言他为薛白报功一事出了大力气,一定会给薛白谋个好官职,以全朋友之义。之后提到了几件小事,杨暄没想到还得回长安过年节,十分烦恼。寄信到姚州也不易,好在他聪明,这次没有托军中驿马,而是托了商旅。

  就这么一封文字朴实无华、内容琐碎无聊的信,薛白却从中看出了很多东西。

  比如,杨国忠匆匆回长安了,且是临时决定的,就连裴柔“梦中有孕”,这位国舅都没想着要回去,那是出了何事能让他突然改变计划在年节前奔回长安?

  再比如,杨国忠是禁止杨暄写信到姚州来的,还是杨暄思维异于常人,不太受控制才有了这封信,原本说好立了功一起回长安,那为什么杨国忠要隐瞒消息,独自赶回长安?

  这些都不难猜,薛白早就得到了消息,无非是因为李林甫病重了。

  除了杜妗早就来信告知之外,不久前,薛白还收到了李岫的来信,问他杨国忠若在南诏一事上犯下大罪他是否会回护,却绝口不提调他回朝,显然是要他先表态。

  朝堂上显然又要有一轮腥风血雨,这次,他们大概想把薛白排除在外。

  为了随征而自请为姚州司马,现在功劳捞足了,若不能回长安,便有些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意味。

  ***

  这日既是大年三十,崔光远设了家宴,邀薛白一起过年节。

  他知道薛白不擅饮酒,只备了一壶清酒,给薛白倒两杯,自己喝一壶。

  “有桩好消息。”崔光远提了一杯,道:“年节之前,我迁云南太守的旨意已经到了。”

  “如此,恭喜崔太守了,可喜可贺。”

  薛白酒量虽差,喝酒却很痛快,听闻好消息,举杯一饮而尽。他还是豪爽的,只是不能豪爽太多次而已。

  “说来,还得谢你。”崔光远道:“若非在兵部之时,我见你不凡,决定与你一道南下,也捞不到这样的功劳。”

  “是太守九死一生,奋力搏得的。”薛白道:“龙尾关一战,太守力战鲜于仲通,非常人所为,立非常之功。”

  崔光远连忙摆手,沉吟道:“我原本想着立了功劳,再寻机回朝,盼有生之年谋一紫袍。”

  薛白听了“原本”二字,知他心意有了变化,静待下文。

  崔光远思虑着,缓缓道:“可几日在姚州,我忽然想到,在此,才能为大唐开疆拓土,那我又何必回朝中营营苟苟呢?”

  说着,他饮了一杯酒,砸吧着,笑道:“薛郎是聪明人,给我出出主意。”

  薛白道:“我在偃师任过县尉,那是畿县,县尉比这姚州都督府宽阔三倍不止。在姚州,连多凑出一床柔软的被褥都难,更别说瘴气丛生。崔公是世家子弟,真待得惯吗?”

  崔光远想了想,缓缓点头,道:“不怕你笑话,说句心里话吧,在云南当主官比在兵部当郎中,爽利得多。”

  “也是。”

  薛白能理解。

  毕竟是云南一郡太守,土皇帝一般的存在,近来诸部酋长对崔光远的讨好,他这个司马也能感受得到。

  相比而言,崔光远行事就比李岫果断得多,想到要随军南下,当机立断就随军。甫一感受到云南太守的权柄,当即就决定留下。

  薛白又陪着饮了一杯,有了些醉意。

  他心里想到,自己呢?一年又要过去了,命运还是掌握在皇帝、重臣们手里,还得挖空心思在他们之间转圜,他们若不答应,自己就不能回长安了。

  大不了便不回了,如崔光远一般,留在云南,作一方诸候。来年收服六诏、统帅爨人、兵逼吐蕃,待到大乱一起,从云南挥师北上。

  安禄山当得东平郡王,他大可谋一个实际上的西平郡王……

  离开崔光远的院落之时,被风一吹,薛白酒醒了几分,脑子清醒起来,又想到西平郡王好当,要阻止国势倾颓却难。

  再转头一看,一间庑房中亮着烛光,里面传来娜兰贞带着浓厚口音的读书声。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