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560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薛白正要走开,却忽然在这大年夜里起了促狭之意,推门进了这间屋子。

  娜兰贞吓了一跳,手捂在胸前,警惕道:“你做什么?”

  “开诚布公吧,吐蕃既愿意扶持阁罗凤为南诏王,可愿换一个云南王扶持?”

  “谁?”

  “我。”

  “你?”

  “不能吗?”薛白道:“我是姚州司马,云南郡中一只手数得过来的高官。”

  “你……也打算自立?”

  薛白笑了笑,晃着脑袋,道:“也许吧,当个平西王也不错。”

  娜兰贞一愣,目光看去,见薛白英俊的脸颊上泛着酡红之色,试探地问道:“你喝醉了?”

  薛白不再回答她,脚步踉跄,往外走去。

  娜兰贞连忙起身,追上几步,看着他的背影,眼神闪动,心中已浮起了更多的期盼。

  “他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薛白没有回头,但能听出娜兰贞一直没有关门……她果然还是好骗的。

  但再仔细一想,王忠嗣一走,再有吐蕃支持,他若要背叛大唐,似乎真是一件不太难的事。

  ***

  朔方。

  腊月三十,北风凛冽。

  阿布思却没感受到什么年节的气氛。

  他手里拿着一封诏书,走进了营帐中,只见他的几个心腹部将正在烤火、饮酒。

  “叶护,喝一杯吧,马上就是年节了。”

  阿布思点点头,接过酒囊,狠狠饮了一口。

  他归顺大唐以后,每次族人再叫他“叶护”,他都会纠正他们叫“节帅”,哪怕叫“奉信郡王”也是圣人赏封的名号。

  今夜他却坦然接受了这一声“叶护”,眼中神色闪动,叹道:“哥解死了,被安禄山杀了。”

  “什么?!”

  阿布思声音低沉,道:“朝廷还要把我调到范阳,在安禄山麾下为节度副使,这是想要逼死我。”

  “啖狗肠,我看这圣人是越老越昏头了!”

  “叶护,回草原吧?我受够了这些鸟气了……”

  阿布思掀着帐帘往外看了看,不见有旁人来,放心不少。

  他没想到族人们还是这么支持他,心中有了暖意,沉吟着开口道:“我若去范阳,必死无疑。被逼到这一步,我想来想去,不如……叛了大唐?”

  原本是试探的一问,部将们的回应却很热烈。

  “好,叛了!”

  “叛了!”

  阿布思眼睛一亮,长舒一口气,心中块垒尽去,恢复了草原雄鹰的豪气。

  “好,去他娘的‘李献忠’,我们叛了,杀回草原!”

第360章 君臣情义

  天宝十载,辛卯兔年。

  从正旦日开始,长安满城都在期待着上元节放开宵禁。但在元月十四日,一道消息从朔方传回,使得右相府本就凝重的气氛更是雪上加霜。

  李岫已从骊山回来了,准备接李林甫去华清宫面圣,今年上元节圣人破天荒地没有在花萼楼与民同乐,依然还待在华清宫。

  开了春,李林甫精神似乎好了些,不像年节前那样昏迷不醒,他由人搀扶着躺进车马。恰有几匹快马狂奔过平康坊的大街,在右相府门前急急勒马。

  “吁!”

  “慢些,休惊扰了我阿爷。”李岫叱喝道。

  “十郎恕罪,是八百里加急,请右相过目。”

  李岫代父接过那公文,拆开一看,赫然见“李献忠叛唐北逃”之句,他脸色变幻,虽不意外,但还是感到难以接受。

  一开始,他就知道不能纵容安禄山肆意打压阿布思,但,是他阿爷反复说了“可”,他才心怀侥幸,想着也许这只是敲打阿布思。

  掀帘进了车厢,李岫把文书摊在李林甫面前,道:“阿爷,李献忠叛了。”

  “李献忠?”李林甫喃喃道,眼神浑浊。

  李岫愣了愣,忽然意识到,阿爷也许根本就不记得圣人赐给阿布思的名字了。

  那当时说的到底是“可”还是“渴”?

  李岫心里清楚,之所以批允安禄山的请求,是因为那样做最简单。否则,要想安抚阿布思,光拒绝调其到范阳还不够,关键是左贤王哥解之死。

  归根到底,李岫还是软弱,没魄力追究安禄山擅自杀了哥解,不能替阿布思讨回公道。遂以那一个“可”字为借口,避开这些麻烦事。

  结果,更麻烦了。

  “阿爷,你记得李献忠吗?那个说要拜阿爷为义父的突厥人,他叛了。”

  李林甫眼里这才有了些光彩,讶然道:“叛了?”

  “是,如何是好?”

  “张……张齐丘。”李林甫努力抬起手,嘴里嗬嗬有声,好不容易才道:“顶罪。”

  车厢外,金吾卫催促道:“十郎,该起行了。”

  毕竟是要去见圣人,他们也不能出发得太晚。

  马车遂起行,缓缓驶往骊山。

  ……

  一路颠簸,李林甫似睡非睡,脑海中,一些过往之事似乎随着马车的颠簸而回想起来。

  终于,车厢外又响起了李岫的声音。

  “阿爷,到了。”

  李林甫竟难得清醒了些,忽然想起了阿布思就是李献忠。

  他遂撑起身来,道:“得向圣人解释。”

  “阿爷放心,圣人已经在等着接见阿爷了。”李岫连忙上前扶着他,宽慰道:“圣人待阿爷君臣情谊深厚,得知阿爷没有元气,下旨让阿爷一到就面圣。早些面圣,早些恢复元气。”

  话虽如此,其实一个月以前他就已经过来代父请求觐见了,当时圣人允诺回了兴庆宫就召见李林甫。过了几日,却是被高力士劝阻回宫,等开了年,只好让李林甫华清宫觐见,总之是拖了一个月。

  李林甫虽一路车马劳顿,换了个环境,神志反而更清醒些,他抬头看着天边的夕阳,期盼着见到圣人。

  虽不甘就此病去,但君臣一场,他有太多身后事想要向圣人请托了。

  前方有小宦官趋步赶过来,笑道:“右相来了,圣人早有旨意,命奴婢们为右相备了肩舆。”

  “谢圣人。”

  君恩深厚,李林甫愈发感动,重病之下犹勉力开口。

  他被扶上肩舆,过望仙桥、津阳门,穿过华清宫。

  过程中,他挣扎了两下想要起来,因觉得臣子坐肩舆在行宫中行走不妥,但领路的宦官却是宽慰道:“右相坐着无妨,圣人在骊山上的朝元阁为右相祈福,路远又陡,坐着。”

  “为臣于宫中坐轿,太无礼了。”

  “右相为国事操持了一辈子,这点优待岂能没有?”

  华清宫傍山而建,与骊山融为一体,行走在宫中抬眼就能看到骊山西绣岭,岭上诸多宫殿错落有致,是包括长生殿在内的诸多道观、祭祀之所。

  一行人又穿过了昭阳门,登上了玉辇路。

  这是以木头铺好的登山御道,从华清宫直铺到山上,以往只有圣人、贵妃才能乘仪驾从玉辇路走,百官则随侍着走旁边的小路。

  玉辇路很长,扛着肩舆的宦官换了两拨人,累得气喘吁吁,登到了西绣岭第三峰的峰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

  “右相,到了。”

  李林甫并未再睡着,只是在闭目养神,积蓄精气准备面圣,一感到肩舆停了,便睁眼准备下轿。

  两个宦官却是轻轻按住他,道:“右相不必起身,就这般面圣吧。”

  李岫不由问道:“这般如何面圣?”

  “圣人就在那。”

  李家父子抬头看去,只见朝元阁巍峨耸立在面前,虽只有三层屋檐,却仿佛直通青天。

  朝元阁算是李唐社稷的家庙,供奉着老子,以及大唐开国以来的诸位皇帝画像。圣人曾梦见过太上老君降临朝元阁,遂将它改名为“降圣观”,又雕了一尊太上老君的汉白玉坐像放置在观内。

  那尊玉像还是李林甫安排工匠雕的,为讨圣人欢心,特意依着圣人的样貌雕成,栩栩如生。

  此时,朝元阁上点着灯火,一架步辇被抬到了阁楼上的栏杆边。

  “圣人至!”

  随着这一声喊,众人纷纷拜倒。

  李林甫动作僵硬,还在行礼,已有宦官行过礼,连忙扶他坐回肩舆,道:“右相且坐,朝元阁居西绣岭之巅,且供奉大唐列祖列宗画像,乃世间元气最得之地,圣人九五至尊,亲自登楼为右相祈福,右相且在此感受元气,早日康复。”

  “臣……谢主隆恩!”李林甫感激涕零。

  李岫拜倒在地,听闻圣人如此悉心安排,也不起身,重重磕了几个头以谢天子隆恩。

  之后,他抬头遥望,只见圣人端坐于朝元阁之上岿然不动,似在俯瞰着天下苍生,唯有风吹动那一袭龙袍,一股帝王之气扑面而来。

  渐渐地,风吹得人愈发觉得冷。

  过了一会儿,却是高力士亲自拿了一件大氅过来,叹息着给李林甫披上,关切地问道:“右相感受了天子元气,身子骨可有好些了?”

  “老臣……好多了,咳咳。”

  李林甫因吹了山风而感到不太舒服,强忍着咳,打着精神应付着,道:“朔方之事,臣想向陛下解释一二。”

  “圣人正在亲自为右相祈福。”高力士道:“这些国事,右相可与老奴说,如何?”

  “朔方节度使张齐丘分配粮草不公,苛待归附的突厥人,致李献忠叛逃,老臣请治他之罪,咳咳。”

  早在去年李林甫就想对张齐丘动手了,因薛白阻挠,再加上南诏一战正在进行,他才按捺下来,如今则只能拿张齐丘来担当致阿布思叛逃之罪了。

  至于安禄山,势力太大,又深得圣人信任。李林甫病重之际已不敢与之交恶。

  “右相放心。”高力士道:“此事我一定向圣人转达。”

  李林甫听了,隐隐察觉到圣人似乎有不再见他之意,再次抬头向朝元阁上看去,眯起一双老眼,只见圣人端坐在那一动不动。

  时近上元节,月光很亮,照在圣人的脸上,泛起如白玉一般的光泽。

  “咳咳咳咳!”

  李林甫突然重重地咳嗽起来。

  他已意识到了一件事——朝元阁上坐着的不是圣人,而是他命工匠依圣人样貌雕成的汉白玉像。

  那玉像雕刻得有多唯妙唯肖,今夜就有多嘲讽。

  这便是所谓的君臣情义,他为圣人鞍前马后、呕心沥血十余载,到了垂死病中之际,圣人却连见都不愿意见他一面。

  哪有什么“元气”,他今日就不是为了吸食圣人的元气而来,而是有太多事放心不下,希望能面见天子,交代了身后事,尽到最后的职责。

  可笑。

  “右相,这是怎么了?”

  “无妨,无妨。得圣人元气,老臣已好了许多。”李林甫笑了起来,道:“可元气太重,再下去,老臣就承重不起了。”

  他似乎真的好了很多,脸色甚至都红润了起来,眼睛里也有了神彩。

  “那?”

  “老臣想……拜别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