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570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薛白分明是状元出身,但审迅起人来,反而更像是刑名老手。

  此时短短两个字,莫名就让杨齐宣不安起来。

  杨齐宣想起来了,上元节前后,他确实是陪着李十一娘去了曲江,没甚意思,他在车篷里睡了半个下午。

  但不记得那日是正月十九,还是正月二十了,好像那几天有一天是阴天。

  一念至此,他猛地心一紧,暗忖薛白该不会是在诈自己吧?

  他目光打量着薛白,只见那张让人讨厌的俊脸上带着高深莫测的表情。

  “我不记得了。”杨齐宣愈发不耐。

  薛白继续问道:“李十一娘说,与李林甫密谋的不是李献忠,而是安禄山,这与你的说法相左。你怎么说?”

  杨齐宣干脆俯身过去,用手握住薛白的笔,低声道:“你能不明白吗?若说安禄山造反,圣人不可能信的。现在的情况,是李献忠已经叛逃了!”

  “这就是说,你承认做了伪证了?”

  “我没有。”杨齐宣道:“你想知道什么,自去问右相。”

  薛白放开了被他握住的毛笔,又拿了一支,蘸了墨水,竟是用漂亮的字迹把杨齐宣这句话也原原本本地记下来。

  这一举动看得杨齐宣目瞪口呆。

  “你!”

  他伸手要夺薛白的册子。

  薛白一把格开他的手,道:“还有一个说法,你是爱慕李十七娘,遂作伪证陷害李家,以达到休妻并赎买李十七娘的目的,是吗?”

  “哈。”杨齐宣讥道:“原来是为此,你因此针对我,是吗?!”

  薛白不答,也不再记录,放下了笔,冷冷盯着他。

  杨齐宣愈怒,道:“你揣着圣旨,说要办案。实则还是为了儿女私情。但我告诉你,我不怕你,别在我面前狐假虎威,你拿我没办法。”

  他决定得先把事情定性下来,事情的性质一旦定了,就没人能追究他诬陷李林甫的事。

  于是,他往官廨外走了几步,故意提高了声音,嚷道:“薛白!你别给我装出一副在办案的样子,你为了一个女人构陷朝廷重臣,你可笑至……”

  “嘭!”

  杨齐宣万万没想到的是,他话才说到一半,薛白突然扑了上来,直接重重一拳砸在了他脸上。

  脸上剧痛,他被打得摔在地上,嘴里一酸,有了奇怪的异物感。

  “你敢打……你,你打落了我的牙……”

  他再开口说话,满嘴都是血,声音也漏了风。

  薛白一边揉着手腕,走上前,提起杨齐宣的衣领,又是一拳。

  “嘭!”

  这一拳打断了杨齐宣的鼻梁。

  “别打了!”

  周遭官吏见了,连忙扑上前劝架,努力拉开薛白。

  薛白不愧是刚从南诏战场上回来的,任他们拉扯,犹岿然不动,继续挥拳,几拳下来,将杨齐宣打得鼻青脸肿。

  显出了在南诏时都没有的大将之姿。

  杨齐宣双眼发肿,连路都看不清,连爬带滚,好不容易脱离了薛白的攻击范围,吐了几口血,带着把断牙吐了出来。

  他正呻吟着,却听薛白叱了一句。

  “咽回去!”

  旁人刚听,还不知这话是什么意思,再一看地上的断牙,才知是要杨齐宣打落了牙往肚里咽。

  “薛白!你不要欺人太甚!”杨齐宣大喊道:“我官位比你高,你殴打上官,该流二千里!”

  “我为大唐社稷征战在外,你竟妄想欺我的女人。今日你不把这几颗牙咽下去,我绝不放过你。”

  杨齐宣只觉从未有过如此屈辱,怒吼道:“你与弘农杨氏为敌,你死定了!”

  弘农杨氏的威风初显,忽有人大喝了一句。

  “做什么?!”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是陈希烈从衙署大门处迈步而来,一派凛然之色。

  杨齐宣连忙跑了两步,嚷道:“左相,薛白动手打我!殴官是大罪,请左相为我作主。”

  陈希烈环顾一看,立即就看清发生了什么,但竟是叱道:“住口!”

  杨齐宣一愣,道:“左相?薛白打人啊!”

  “献俘的队伍已至城外,这等时候,你等还要闹事?!”陈希烈脸色肃然,喝道:“都收了,到此为止!”

  杨齐宣瞪大了眼,不相信自己就这样被白白打了。

  然而,陈希烈已不再看他,转身赶向薛白,催促道:“你还在这做甚?赶紧出城去,献俘才是大事。”

  “这就去。”

  薛白应了,竟还不马上走,反而看向杨齐宣,抬手,指了指地上那几个颗牙。

  他不发一言,但举手投足间极具威慑。

  杨齐宣竟是被这个小动作吓到,心底发虚。

  ***

  薛白记得今日该出城接献俘的队伍。他是故意在这种时候打杨齐宣一顿,反正他是征南诏的功臣,此时绝无人敢处罚他。

  如此行径,属实算是恃功而骄了。薛白却以此自豪,认为自己终于有了资格犯与王忠嗣一样的错误。

  总之,这一顿拳脚,他把事情定性了下来,是儿女情长、争风吃醋,可以降低李隆基的警惕,容他找到最合适的机会把矛头直指安禄山……

  出了皇城,只见朱雀大街两侧站满了百姓,都在等着看献俘。

  而在长安城外,袁思艺已带着大量的官员在列队迎接,场面极为盛大。

  今年上元节李隆基没能与民同乐,终究在今日还是做到了。

  薛白见了,不由心想,朝廷给足了南征的功臣们荣耀,但却不在意来的是不是真正的功臣。

  如今王忠嗣还在梁州养病,薛白路过梁州时与他见了一面,确是病得不能行路。

  可在朝中众人看来,都不信王忠嗣是真病,只觉得他恃功而骄吧。

  薛白赶到献俘的队伍面前,只见鲜于仲通一身金光闪闪的盔甲,耀武扬威地骑着高头大马在队伍前。

  在南诏时都没见他有这般英武过。

  “薛郎,过来。”鲜于仲通也看到薛白了,招手道:“你就排在我身后。”

  薛白却实在懒得过去,这一战真正有战者,如王忠嗣、王天运、李晟、曲环、严武等人,或在病中,或被留任剑南。今日出风头者,不过是鲜于仲通的心腹而已。

  他没在御前揭破鲜于仲通在龙尾关的败绩,无非是知道李隆基不爱听而已,与之为伍便大可不必了。

  “谢节帅厚爱,我愧不敢当,还是到后面去为妥。”

  “我有话与你说。”鲜于仲通依旧招了招手,待薛白上前,略略倾身过去,道:“我听闻安禄山也派人来献俘了。”

  “是,节帅从明德门入,他的人从春明门入,在皇城朱雀门前汇合。到时御驾会到皇城,亲自听阁罗凤谢罪。”

  “凭什么?”

  薛白问道:“节帅是问,阁罗凤凭什么能向圣人谢罪?”

  鲜于仲通皱眉道:“杂胡凭甚与我一道献俘?”

  薛白不知所言。在他看来,鲜于仲通对南诏、安禄山对契丹的功劳,半斤八两吧,都是把问题遗留到下一个朝代还不能解决。

  “右相已查过,杂胡是虚报战功。”鲜于仲通道:“我等攀悬崖、穿毒林,血战南诏,到头来却与这等货色并肩,对得起那些战死的兄弟吗?”

  薛白配合着叹息一声,心想,自己对不起那些战亡者的地方太多了。

  鲜于仲通放低声音,道:“将士们不满,我怕到时拦不住。你得圣人、贵妃恩宠,到时多担待些。”

  “节帅放心。”

  薛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了,是想把他当枪使,对付安禄山。

  他倒也没有不愿意,这确实符合他的诉求。只是看能达到什么目的,是真能剥弱安禄山的势力,还是只是争功抢风头而已。

  谈过此事,薛白不等鲜于仲通再要求他排在其周围,径直到了队伍后方。

  阁罗凤正被押在一辆囚车当中,有气无力地站着,见薛白过来,目光便一直锁定在他身上,还唤了一声。

  “薛白。”

  薛白见他有话要说,干脆驱马到了囚车边。

  “我很快要死了。”阁罗凤道:“但我想,我们都一样希望南诏能和平地臣服于大唐。”

  “是吗?”

  “我自私,叛乱是因为我想称王称霸。”阁罗凤道:“可我并不希望子孙步我的后尘。”

  薛白笑了笑,猜想,如果不是自己保下王忠嗣。阁罗凤也许已实现了其称王称霸的理想。

  “你认知很清醒啊。”

  阁罗凤道:“你是聪明人,该知要让南诏臣服。兵戈之外,更该教化。故而,我想拜托你教化南诏。”

  他担心郑回不能够保全他的孙儿,希望薛白能帮一把,话不必说透,说到这里,薛白已能明白他的意思。

  队伍已开始向前走,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他却沉默了一会,抬头看着巍峨的长安城门,像是入了迷。

  “长安啊。”

  阁罗凤忽然感叹了一句,流露出对长安的无比仰慕。

  “我上一次来,还是我父亲刚被封为云南王,我代父入朝觐见,从那以后,我再没忘记过长安。”

  “那你还反?”

  “我不可能生活在长安,南诏才是我该待的地方,长安是梦中的地方。可人若总在梦里,若不是睡着了,就是死了。”

  薛白能感受到阁罗凤对长安的感情,于是想着,安禄山该是也很爱长安吧,所以若得不到,宁可毁了?

  慢慢地,队伍进了明德门。

  囚车经过城门时,阁罗凤道:“你看,我来到梦中,马上要死了。”

  “好吧,有道理。”

  “我明知我来了会受尽屈辱而死。”阁罗凤道,“你可知,我为何不早早自尽吗?”

  “再看一眼长安?”

  “不。是为了让陛下高兴,他羞辱我,高兴了,才有可能放过我的子孙,不再对南诏兴师问罪。”

  薛白道:“你很了解圣人?”

  “别看我远隔千里,我把陛下摸透了。”阁罗凤道:“所以,我才敢反。”

  “嗯?”薛白对这个问题颇为好奇,引导着他继续说。

  “这些年,从云南太守府就能看出来,大唐已经不再像从前了。”

  阁罗凤不知如何描述他的感受,想了想,说了个小事。

  “前些年,唐军取安宁城的盐井,为的是以盐控制爨人,一开始,还知体恤蛮荒之人,慢慢教化。可渐渐地,唐官们只顾利益,对爨人也施以苛捐杂税。我每次见他们,你知他们谈论的都是什么?”

  “钱。”

  “是啊。”阁罗凤道:“他们最关心的,是给陛下进奉多少贡品。他们又能从中得多少。”

  从天宝五载听到《得宝歌》开始,薛白就感受到了以天下供奉李隆基一人的热闹景象。原来这风气,在南诏都那般浓厚了。

  “大唐已经不是以前的大唐了。”阁罗凤道,“我感受得到,所以我有勇气造反。”

  说着,他渐渐悲伤起来,最后叹息了一声。

  “我倒在了大唐落日的余晖里啊。”

  薛白觉得他这个比喻并不贴切,可却能从中感受到大唐在迅速衰弱,对边境的威慑力远不如前,阁罗凤叛了,阿布思叛了,对契丹、奚的战事也连接受挫。

  安史之乱不是突然发生的,它是诸多叛乱中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