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怪诞的表哥
三人遂沿着长廊往屋舍那边走。
骊山的风景绝佳,天气清爽,别业就在青翠的山峦下方,长廊下方的庭院里种着竹子与花,长廊则一尘不染。薛白光着脚,她们出来时则各自趿了一双木屐。因外面的地板没有温泉旁的玉石暖和,颜嫣还穿了一双丫头袜,李腾空则没有。
屐上足如霜,不着丫头袜。
薛白低头时恰看到她夹着活络的两个脚趾,失神了一下,自觉失态,转过头,故作深沉地道:“多事之秋啊。”
“明明是夏天。”颜嫣抿嘴笑道,根本不给他面子,“腾空子,你说是吧?”
“是呢。”李腾空又补了一句,“可也快入秋了。”
她能感受到薛白今日有些心事,遂问道:“出事了吗?”
薛白道:“王忠嗣……死了。”
颜嫣、李腾空都是一愣,疑惑着这么大的事,薛白方才还一直在平静地吃饭、沐浴,不像他平时的为人嘛。
“你与他感情很好吧?都说你们是忘年交。”
“算是义气相投。”
薛白想到了当年与王忠嗣共饮了十多坛酒,在墙上题《破阵子》的情形,只说当时,他感觉彼此感情不错。
但他渐渐能感受出来,王忠嗣是天生的将军,很少为义气、亲情等情感所累,到了一定程度以后,就有种难以亲近的感觉,比如两人一起去了南诏,私交也没有因此更上一层楼。
或许便如同李林甫此前与薛白所言,王忠嗣性情淡漠。
尤其是昨夜与王韫秀谈过,薛白是有些生气的,气王忠嗣那半点不肯通融的性子,明知圣人不会相见,还要赶到华清宫。
不过,心里想着这些,薛白还是补充了一句,道:“而义气相投之外,我们还志向相似,都盼着社稷好。”
“那他死了,你难过吗?”
“还好吧,怎么说呢,人固有一死……”
***
“什么?!阿兄他……天妒英才啊!”
少阳院,李亨得知了王忠嗣的死讯,悲恸欲绝。
负责来通报此事的正是元载。哪怕圣人再忌惮太子,但王忠嗣死了,无论如何都得把这消息告诉其手兄情深的义弟,元载是最适合的人选。
元载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他就是依照着这必然的结果进行谋划。
对自己的前途他也谋划得很清楚,可先投靠杨国忠,再投靠李亨,在这两方水火不相容的势力间脚踩两只船很难,但他自信能做到。那么,安禄山就是他必须站在对立面的敌人了。
“殿下节哀,丈人在天有灵,必不愿看到殿下为他感怀,折损身体。”
“我与你丈人,比亲兄弟还要亲。”李亨哭得死去活来,不能自已,许久才抬起头,兀自哽咽难语,“我从小……就是跟在他屁股后面长大的……我只唤他一个作‘阿兄’啊!”
“殿下。”
“告诉我,阿兄是如何走的?”
元载神色黯然,道:“朝廷对外称是病逝。可实则,丈人是遇刺的。”
听到“遇刺”二字,李亨的身子瞬间僵住了一下,他悲痛地把双手捂在脸上,像是不敢相信一个刚立了大功回朝的名将,会立即遭到行刺。
朝廷是如何保护这样一位功高盖主的英雄的?
过了一会,李亨才从这震惊当中恍过神来,声音沙哑地问道:“谁?谁敢?”
“眼下一切证据摆明,是南诏来的蛮夷为了给阁罗凤报仇。”
“荒谬!”
沙哑的大吼像是锯子一般,割破了朝堂上的掩耳盗铃。李亨摇头不已,显出了举世皆醉他独醒的敏锐,喃喃道:“杨国忠、安禄山……谁做的?”
元载不敢答话。
“比索斗鸡差远了。”李亨想了想又道。
他还有一句话没说——杀王忠嗣是顺着圣人的心意杀的,就像当年李林甫杀韦坚、皇甫惟明。换作李林甫,这次自然还是有办法治王忠嗣的罪,而不是用这种手段。
元载听得出来,太子这是在怀疑杨国忠。
而他之所以来,就是想把祸水引向安禄山。毕竟,暂时他还得倚着杨国忠。
“殿下,我认为,杨国忠虽远不如李林甫,可若要杀我丈人,他绝无此魄力。”
“你是说?”
元载略略沉吟,决定只用一句话,就能说服太子,遂道:“杨国忠庸人也,不足为虑。而安禄山,貌似猪狗,实则虎狼也。”
李亨当即会意。
如他先前与张汀分析的,圣人希望朝堂与边镇的权力达到平衡。现在王忠嗣一死,平衡便被打破了。那么,除非有更多的边镇支持杨国忠,否则便只能削安禄山的权了。
这是形势。
而于他李亨来说,势必要除掉安禄山。当年,安禄山那句“臣是胡人,不知太子为何物”就已经是宣战,这个杂胡是绝对会在他登基时起兵反对的。
“是杂胡刺杀了我义兄?!”
“我们认为是如此。”元载道,“安禄山欲夺河东节度使久矣,他忌惮丈人在河东的威望,最有可能动手。”
李亨沉吟道:“范阳兵马使孙孝哲到长安献俘之后滞留不去,他们有实力这么做。”
“我们拿到了一个俘虏,可杨国忠害怕行刺之事传出去,旁人指他这个宰相无能,不敢审讯。”
元载说着,很体贴地为李亨考虑,又道:“可殿下若出面,只怕殿下惹上是非。”
“无妨。”
李亨知道义兄一死,自己根本就没有当缩头乌龟的余地。哪怕惹怒圣人,也只能出这个头。何况这也是一个难得的收买将士之心的机会。
“我必须亲自去一趟骊山,恳请父皇为义兄作主,方不负义兄对我的情义、对大唐的功绩!”
元载达到目的,不再多言。
但他实则认为李亨扳倒安禄山,几乎是不可能之事。
再回想起来,薛白在此事上的态度也很奇怪,有些懒得多管的样子,放任他来见李亨。
元载不由想到,也许是薛白与王韫秀已商量出了什么别的办法?
于是,他出了宫,第一时间便往王忠嗣宅赶去,想再问一问妻子。
过了坊中的十字大街,他下马,牵着缰绳拐进小巷,正见一辆马车从侧门出来。
元载皱了皱眉,上前问道:“这是?”
走在前面的王家仆役连忙应道:“回郎婿话,是娘子让小人们把阿郎的妾室送走。”
“这关头。”元载摇了摇头。
他继续走着,心想王韫秀还是那么好妒……不对。
元载回过神,看着马车后那些护卫,意识到是有人要接走张四娘问话。
第376章 或重于泰山
崇仁坊,范阳进奏院。
孙孝哲准备返回范阳,吏员、士卒们一片忙碌,搬着各种物件。这次献俘,他们带来了安禄山进献的大量礼物,圣人则给了更多的赏赐,因此,返程时反而还要多备些车马。
一个个精致的金银器皿被装进漂亮的红木箱子,汇成洪流,最能体现这盛世繁华。
杨齐宣今日早早就过来,熟门熟路地找到了孙孝哲的官廨,发现吉温也在。
“特意备了些干果,孙将军带在路上吃。”
“嗯。”
杨齐宣放下手中的篮子,发现孙孝哲、吉温坐得很近,像是正在交颈而谈却被他的来访打断了。交颈而谈,孙孝哲居然也不嫌吉温嘴臭。
他也不好问他们方才在聊什么,气氛因此有些尴尬。
“那个……听说孙将军今日要启程,我特来送行。”
“不走了。”孙孝哲板着脸说道,目光盯着那篮子里的柿饼,像是与它有仇一般。
“如何又不走了?”
杨齐宣随口问了一句之后,方才留意到孙孝哲的表情,突厥人长得本就凶恶,他不免吓了一跳。
“东西还未收好。”吉温笑着答道:“圣人的赏赐,太厚重了。”
“是。”
杨齐宣正准备告辞,却见一名看起来就十分精干的汉子快步进来,径直抱拳道:“查到了,那小妾名为张四娘,出自教坊,乃当年王忠嗣与薛白一道去抢的,今日去接她的人来自骊山……”
“咳咳咳。”吉温咳嗽着提醒这信使此间有外人在。
这里是长安,不比范阳,在长安做事还是得有所顾忌。
杨齐宣听得咳嗽声,仿佛回到了李林甫在时。忽然发现,以前给索斗鸡当女婿觉得苦不堪言,如今投靠安禄山,反而更提心吊胆,动不动就有突厥、契丹人以杀气腾腾的眼睛瞪过来。
可他想了想,还是转过了身,道:“薛白?若要对付薛白,我可出一份力。”
这般说,他想的是趁机讨好他们,期望得到重用。
吉温听了,目光闪动,两个手捻着唇上的须尖,思考了一会,道:“好,你去把张四娘带回家中,待宵禁前我过去问话。”
“教坊的张四娘?苏五奴之妻?”
杨齐宣还真就知道她,他还攮过她哩。
当时长安权贵宴请苏五奴,只需给足够的钱,便可灌醉苏五奴攮张四娘。杨齐宣就不同了,懒得灌酒,苏五奴自会饮一杯装醉,躺在旁边听响。可惜,后来薛白一闹,断了教坊这条门路,杨齐宣家教严,养外室不易,只好改去栖霞尼寺,旁人只当他去烧香。
吉温当年的地位还够不到张四娘这等美色,闻言只是“嗯”了一声,道:“是她。”
“可我如何能把她带回家中?”
孙孝哲开口了,向那报信的汉子问道:“几個人来接她?”
“两个。加上王宅的仆役,三个。”
孙孝哲遂满不在乎地向杨齐宣道:“你带我的人去,用你的名义。”
杨齐宣意识到此事万一有严重的后果,道:“可你们方才说是骊山来人带她……”
“怕什么?那是薛白派的人。”
吉温实则还不知是谁派的人,无非是催促着杨齐宣动手。
待那傻子领命而去,吉温的脸色便沉了下来,继续与孙孝哲商议方才未聊完的话题。
“王忠嗣甚是宠爱张四娘,她或许知晓些什么。”
“那是谁要接走她?”
“旁人都无妨。”吉温喃喃道,“我只怕是圣人要问她的话,故而必须要截下她,我先问清楚。”
孙孝哲道:“你问得清楚吗?”
吉温得意笑了笑,道:“看来,孙将军是不知我被贬之前的名声啊。”
他看向远处的皇城,心想,长安城也该想起他“吉网”了。
***
元载发现有人要接张四娘去问话之后,也不多事。神情平静地回到了王宅,披麻戴孝,跪在王韫秀旁边与她一起烧纸钱。
他默默注视着火焰吞噬一张张粗劣的黄麻纸,一直在思忖着,之后,轻声向王韫秀问了一句。
“我们烧的这些纸钱,丈人能收到吗?”
王韫秀正低着头往火盆里放纸,手中动作一滞,有火焰炙到了她的指尖,她不动声色地收回手稍稍搓了搓,缓缓道:“我以前不信鬼神,可现在信了。”
元载以只有彼此才能听到的声音道:“我看到有人带走张四娘了,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有人要问她话。”
“她的出身、经历,不配给我阿爷作妾,我派人把她送走了。”
“这不是你会说的话。”元载叹息一声,柔声道:“韫娘,我怕你遇到麻烦了。你该信我的,我是伱的丈夫,天塌下来,我也会替你扛着。”
王韫秀沉默着,低着头,脸藏在麻布里。
元载道:“我有个猜测,但不敢确信。因为太大胆了,你犯的是欺君之罪,我……”
“元郎,我信你。”王韫秀道,“我知道天塌下来你也会替我扛,但,你只会替我扛,你不会管旁人死活。”
“为了你,我可以尽力。”元载道:“你有秘密,告诉我,我现在替你补救还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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