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634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一座这样的北都倘若失守,就意味着长安、洛阳失去了最重要的屏障,黄河以北的失陷几乎是指日可待。

  而如今上任的太原尹是杨光翙。

  元月二十五日,杨光翙站在太原乾阳门外,抬头看着那高高的城楼,却是喃喃道:“这就是北都啊,还是不如长安。”

  他已经开始怀念长安的繁华富庶了。

  当然,太原也不差。诸多太原府的官员们早已恭候在城外,迎了新任的府尹入城,投其所好,安排了盛大的接风宴。

  酒宴选在凌跨汾水的中城,酒楼名为碧玉楼,因为登楼可以看到“流水如碧玉”的汾水,杨柳夹岸,烟波相连。

  事实上,整个太原城都是池沼遍布,槐柳成荫,如此水乡胜景,让人仿佛以为是地处江南。

  杨光翙在城外还觉太原城看着不如长安繁荣,进城后却是被这水乡美景……尤其是那些水嫩的歌伎所吸引,不停抚掌大笑。

  才入城,他便已体会到一方封疆大吏的快感,可比在长安服侍唾壶要舒坦得多。

  “府尹请看,由此泛舟弄水,可前往晋祠,李白当年便是在此‘时时出向城西曲’,每到初月泛辉才兴尽而归。”

  “哈哈哈。”杨光翙道:“长安平康坊有北曲,却不知太原西曲有什么?”

  “自然是美娇娘。”

  这一片欢笑声传到了酒楼下,有一个裹着围巾的男子因为听到“李白”二字,抬头往楼上看了一眼,疲惫地咳了两声,走向了守在门边的护卫。

  “我想求见太原尹。”

  “伱是何人?”

  那男子不自觉地往后看了一眼,方才应道:“博陵崔氏,崔颢。”

  守卫被博陵崔的名号吓到,连忙入内禀报。

  崔颢又咳了两声,显得有些虚弱。他其实认识前任太原尹元干,元府尹有个儿子名为元演,与李白是至交好友,曾邀李白到太原,并赠其五花马、千金裘,李白遂留下了“行来北京岁月深,感君贵义轻黄金”的句子,崔颢与元演亦是至交。

  如今的太原尹换人了,但崔颢此时也没有更多时间,只能找过来。

  他很快由人领进了酒楼,被带到一间小屋中,一名官员以浓重的关中口音向他问道:“崔公是博陵崔氏哪一房?何事要来见府尹。”

  “安禄山反了。”崔颢压低着声音说了一句话,内容却是石破天惊,“安禄山借着回京的名义到了代州,杀了韩节帅。”

  “你……万不敢胡言乱语啊。”

  “这是代州都督府参军的告身。”崔颢撩起了衣服,显出他小腹上一处箭处。

  那伤口用布包扎着,已经有些发脓了。

  “这是韩节帅死后,反贼射杀我而留下的痕迹。”

  “崔公稍等。”

  那官员显然处置不了这样大的事,连忙出了小屋,不一会儿,又换来一个更具威严的官员,崔颢忙问道:“可是府尹?”

  结果这依旧不是太原尹杨光翙,如此接二连三,等崔颢反复强调了安禄山已经造反、很快要杀到太原了,这才终于引起了杨光翙的重视。

  “什么?!”

  杨光翙正在酒宴上搂着两个歌妓调笑,有人附到他耳边低语了一句,吓得他顿失意趣。惊疑不定地想着自己该不会这般倒霉吧?才到太原便遇到这等大祸。

  “人在何处?”

  “就在楼下小间内。”

  “我去见。”如此紧急的情况下,杨光翙起身还不忘与属僚们交代道:“本官有些公务,去去便回。”

  还没来得及见到崔颢,已有一人慌慌张张地跑到了他身边,低声道:“府尹,有人要见你,这是他的拜帖。”

  杨光翙低头一看,见了那上面“范阳掌书记”五字,已是吓得魂飞魄散。

  ***

  崔颢闭目养神了一会,又焦虑地睁开眼,心中疑惑为何这么紧急的事,太原尹还不来见自己。

  许久才有人过来,道:“崔公,请随我来吧。”

  崔颢遂跟着来人走向后院,一路到了酒楼后院僻静的花园中,忽然有人从侧里扑出,猛地将他摁倒在地。

  他吃惊不已,挣扎了几下,抬头看去,发现几个彪悍的大汉正抱着双臂站在面前。仅凭他们眼中那桀骜的眼神,他便意识到,那是范阳军中之人。

  “放开我!安禄山反了……”

  “啪!”

  一声重响,有棍子重重抽在崔颢脸上。

  “听清楚了,府君没有反,是韩休琳疏于职守,使得契丹人攻破雁门关,危及代州,幸得府君驰援,方使河北转危为安。”

  “信口开河!你等……”崔颢还待再言,嘴已被用力捏住。

  “你跑来找杨府尹告状,目的是什么?是为了逼反府君,使太原府陷入战乱之中不成?”

  一句话,崔颢当即心中大骇,明白自己为何会陷入这样的处境。那新任的太原尹杨光翙是个不敢担事的,生怕安禄山反了,宁可将他交出去委曲求全。

  掩耳盗铃,自欺欺人,可笑至极,也懦弱至极。

  “带走!”

  几个叛军当即便押着崔颢往后门走,为首的一人则转身道:“杨府尹,人我便带走了,不日府君便要经太原往长安,到时再来拜会。”

  崔颢回头看了一眼,见到的是杨光翙那张惶恐不安的脸,酒气与脂粉的香气都还没散掉,这样的大唐官员,如何能迎接安禄山的叛乱?

  “崔颢,你会写诗是吧?我这里有你在代州写的诗集,会派人到长安隔一阵子就放出一篇,如此,世人会以为你病逝在一年之后,但没人知道你是怎么死的。”

  “唔!”

  崔颢愤怒地想要吼叫,走在他身旁的叛军头领反而大笑起来。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

  “噗。”

  诗的最后一个字尚没念出来,他们走出了酒楼的后门,一柄陌刀毫无征兆地斩下,倏地将那叛军头领斩杀在当场。

  而那没能念全的诗,让人好不习惯。

  变故突起,小巷里有二十余人扑了上来,手起刀落将几个叛军劈倒在地。

  崔颢摔倒在地,于混乱中看去,见到一个风尘仆仆的年轻人往这边走来,以坚定有力的动作扶起了他。

  “崔公,久仰大名了,我们到这边说吧。”

  “你是?”

  “薛白。”

  “我听说过你,诗词写得好。”

  “不敢班门弄斧。”

  薛白用刀子割了崔颢身上的束缚,领着他重新走进酒楼。恰见杨光翙正在后花园的小阁上张望,想必是听得打斗声打算探探究竟又想要逃,正进退两难。

  “杨府尹不必走,遇到几个盗贼,我已拿下了。”

  “你!”

  杨光翙只看薛白身后的护卫手里带血的刀,便知这竖子做了什么。他不由大惊失色,抬手一指,惊呼道:“你这般肆意妄为,就不怕逼反了安禄山,酿成大祸吗?!”

  薛白根本就没有心思与杨光翙争辩,可“逼反”安禄山这个说法他并不是第一次听了,倒愿意回应两句。

  “是,是我逼反了安禄山,你能如何?”

  “你!你既承认了,回头休要牵扯我!”

  杨光翙怒叱一声,转身逃开了。

  这丑态百出的模样看得崔颢一阵惘然,他年少登科,见到的是最繁盛的开元盛世,朝堂上人才辈出,名臣名将如云,谁成想,短短三十年间,大唐官场风气有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薛白则不慌不忙地引着崔颢到了酒楼中的一间客房中,让人给崔颢处理着伤口。他则推开窗看了眼汾水上的花船,等了一会,才开口说起来。

  “得益于我与安禄山一向有私怨,想必崔公能信得过我。”

  “是,我听闻过你的事迹。”

  崔颢身上的文人习气颇重,没有太多的城府,当即开口把他在代州的经历告诉了薛白。

  末了,他深深皱起了眉。

  “如今河东四军多数已倒向范阳,安禄山很快就要到太原。太原尹杨光翙的德性方才我已见识了,眼看这情形,只怕北都丢了,世人还不信安禄山已反,可谓荒谬。”

  “丢不了。”薛白还在看着窗外,以笃定的语气道了一句。

  崔颢摇头叹道:“你孤身到河东赴任,面对如此形势,能有何办法?速遣人往长安报信罢了。”

  “放心。”薛白道:“我并不是孤身赴任。”

第404章 北都重镇

  从代州往太原的道路并不好走,一生戎马的安禄山如今得了疮疖,已不能长时间骑马,暂时在忻州歇息。

  他手下也不知有多少人盼着他举兵反唐,偏他每天哼哼唧唧的,都是在问事情有没有好好收尾、别让朝廷对他起了疑心。

  这日,大夫正在给他清理脓疮,安庆绪过来禀报事情、侍立在旁,安禄山忽然问了一句。

  “我听说韩休琳幕下有个参军逃了,你们一直瞒着我哩?”

  安庆绪惊讶于安禄山消息这般灵通,迅速瞥了一眼旁边的李猪儿,方才应道:“不敢瞒阿爷,这不是甚大事,影响不了大局,平洌已经派人处置了。”

  “那可是个名士,往外一嚷,天下人都要冤我反了。”

  “是崔颢。”安庆绪是个能做事的年轻人,心里对诸事有分寸,应答得流利,道:“我已细查了此事,崔颢之所以能从代州出逃,乃是范阳军中有人庇护了他,今日来正是要禀报,岂是瞒着阿爷?”

  “谁?”

  “王威古。”安庆绪道:“崔颢有首诗,名为《赠王威古》,其中有‘杂虏寇幽燕’、‘长驱救东北’等句,指的该是开元年间,契丹入寇一事,可见崔颢与王威古相识很久了。”

  “那是我麾下的老将了,他怎敢背叛我?”安禄山闻言大恼,拍案叱道:“裴玉书这般、王威古也这般,为了几首破诗,包庇该杀之人。”

  安庆绪被溅了满脸的口水,还能闻到腥臭味,忍着嫌恶,道:“正因为是老将,请阿爷亲自处置。”

  “把他押上来。”安禄山怒吼道,因身上的疮疖被擦得生疼而呲牙咧嘴。

  不多时,一个老将被捆缚着押了上来,正是王威古。

  “我听说你放了崔颢,可是真的?”

  王威古一脸郁闷地看向安庆绪,其实这件事他做得十分隐秘,没想到因当年的一首诗被安庆绪怀疑了,再瞒也瞒不住,只好闷声闷气地应道:“是。”

  “为何?”

  “朋友义气罢了。”王威古道,“我对府君忠心耿耿,可崔颢是我多年的好友。”

  “裴玉书也是这般说的。”安禄山叱道,“他喜欢李白的诗。你呢?也要用这理由来搪塞我吗?”

  “不敢搪塞府君,我确是喜欢崔颢的诗。”

  安禄山闻言勃然大怒,他在李隆基面前哗众取宠,摆尽了丑态。而他麾下将领却一個个在那里附庸风雅,装模作样地喜欢诗,仿佛高人一等。

  这触到了安禄山骨子里对身世的自卑,他讨厌诗,也讨厌李白、崔颢,还有薛白。

  早晚有一日,他要世人知道那个所谓的“杂胡”比所有人都高贵!

  若不造反,他自然能享受一辈子的荣华富贵与安稳,为何要忍着病痛去辛苦拼搏。正是因为有这样的自卑与不甘。

  “诗就那般好吗?比你的脑袋还要重要?!”

  王威古忽然听到这样的暴喝,不明白安禄山为何如此发怒,坦白应道:“诗当然好,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诗是我们所思所想……”

  “杀了他!”安禄山吼道。

  当即有一队士卒上前,摁住还有些迷茫的王威古,将人拖了下去。

  过了一会,他们捧着一个托盘上前,盘上盛着王威古的人头,表情惊惧而潦草,终于不再附庸风雅了。

  安庆绪见此一幕,能够感受到安禄山心中澎湃的造反意愿,正是这种想要杀破大唐虚伪盛世的决心,让河北男儿们心甘情愿追随他。

  然而,等堂中那剧烈的呼吸声渐轻下去,安禄山哼唧了两声,又道:“收拾干净,别让朝廷知晓了。”

  “喏。”

  安庆绪觉得阿爷就像是一头在栅栏里拼命拱地、想要把肥胖的身体藏起来的猪,但怎么可能藏得住,最好的办法就是冲破栅栏。

  他出了大堂,很快就去找到平洌。

  “看到了?王威古的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