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645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今日,崔乾佑并非是奉了命令来设伏的,他是前来支援安禄山,恰听到士卒禀报了石岭关一战的情形,临时进行了埋伏。

  能让兵士在这种情况下有条不紊地进入树林,足可见他的统率能力。

  他蹲在灌木丛中,只显出一双明亮有神的眼神,只见安禄山麾下还成建制的兵马赶过之后,奔来的便是曳落河军的溃兵了。

  崔乾佑其实心里一直就看不上曳落河,在他眼里,把一群千挑万选出来的壮士聚集起来、收为义子,这不叫军队。他眼里的军队是恪守命令的纪律,是主将一句话就能让士卒无畏赴死的权威,军队应该是冰冷的。

  一群废物从眼前跑过,再往后,云中军追杀上来,为首者是一个手持长枪的骁将,身披全副银盔,非常有追击溃兵的经验,偶尔才出枪杀人,引领着士卒们驱赶曳落河军。

  “将军,那就是王难得。”崔乾佑的部将能元皓凑上前来,小声道:“我们杀过去吗?”

  崔乾佑没说话,以示拒绝了能元皓的提议。他的胃口更大,要全歼了王忠嗣的兵马,而不仅仅是保下安禄山。

  官道上的喊杀声掩盖了树林里的杂响,范阳经略军的士卒们已经纷纷举起了弓弩,张弓搭箭,锋利的箭矢对着云中军的将士。

  忽然。

  “呜——”

  频率急促的号角声响起,云中军停止了前进。

  崔乾佑十分意外,立即向王难得望去,只见王难得已经勒住缰绳,转头往他这个方向看来。

  “被发现了?”

  崔乾佑心中疑惑一闪而过,毫不犹豫下令道:“放箭!”

  ***

  “看!”

  “看!”

  南山的山顶上,薛岿光着膀子,正在拼命地向山下呐喊着,喊声回荡在天地之间。

  在他身旁,李白正高举着一根竹竿奋力挥舞着。

  竹竿上的布被风吹得招展开来,呼呼作响。

  “呼,呼,我挥不动了。”

  “我来!”

  薛岿声音沙哑,从李白手里接过竹竿,大力挥舞。李白则累得坐在山石上,擦了擦脸上的汗水,他脚不小心踢到了地上的毛笔。

  山石的凹陷处里,则是他方才以这山石为砚,磨出来的墨水。

  “先生,他们真能看到吗?”薛岿问道。

  “能!”李白喘着气,还未缓过来。

  “我怕太远了。”

  李白咧嘴一笑,哈哈道:“我知军中有一物,名叫‘千里镜’,他们一定能看到。”

  “好!”

  薛岿于是挥得愈发卖力。

  在他脑袋上方,那招展的布袍上写的只有一个龙飞凤舞的“伏”字。

  ***

  千里镜里,一个“伏”字一闪而过,薛白竟是在瞬间就认出了李白的笔迹。

  “有埋伏!”他大喝一声,第一时间就下令鸣金收兵。

  鸣金声传到前方。

  王难得看向树林,当即意识到了危险。

  “放箭!”

  树林里响起了暴喝,与此同时,箭雨当即向云中军袭来。

  若此时王难得麾下统领的是河源军的士卒,必然是如臂指使,能够立即掉转方向。但他初来云中,指挥得必然没有原先顺畅,打顺风战时还好,一旦有意外,士卒们便有些反应不过来。

  ***

  “击杀王难得。”

  随着崔乾佑的一道命令,能元皓当先率部杀出了树林,横冲直撞,意图将云中军一分为二。

  灌木丛被踏倒,枝叶纷飞。

  范阳经略军并不同于曳落河军的各自为战,他们训练有素,冷酷无情,只知听从指挥。

  他们兵力充足,又是生力军,更兼提前设伏,自是甫一杀出便占了上风。

  王难得连忙回马,整军撤退,很快就陷入了包围。

  崔乾佑见了,移开目光,扫视了战场一眼,翻身上马,准备反过来追击王难得的溃军。

  他是一个很有野心的人,并不满足于只击败云中军。

  哪怕设伏被提醒发现,他依旧认为自己能击败王忠嗣,进而,他还要顺势攻取太原城。助安禄山夺下河东,并逼安禄山举兵造反。

  对于造反,他与范阳的很多人一样,有着狂热的执念。

  才勒过缰绳,崔乾佑忽然一愣,余光瞥到了一个让他再次出乎意料的画面。他回过头,赫然见王难得已纵马杀到能元皓的面前,手中长枪如闪电般连刺三下,刺死了两名亲兵,重重捅在能元皓的护心镜上。

  护心镜瞬间碎裂。

  一枪之势,直接把能元皓击落马下。

  虽不知人有没有死,王难得之勇猛,惊愣了周围的士卒。

  “退!”王难得眼看能元皓被人拼命护下,并不追击,只招呼士卒趁机后撤。

  崔乾佑习惯性地皱着眉,亲自率兵补上。务求击溃云中军,实现驱他们破敌的战术意图。

  他看得出来,包括王得难在内,云中军全都已经力竭了。

  战斗若持续下去,胜利必然是属于他。

  “将军走!我来断后!”

  然而,忽有一名老将率部杀了过来,以少量的兵力挡着经略军。

  这老将很有经验,并不恋战,掩护着云中军脱离缠斗,之后便边战边退,竟是简简单单地就要把崔乾佑的战术意图破坏掉了。

  崔乾佑微微冷笑,挥师追杀。

  此时云中军向南退却,当中却有一骑逆行而上,手持一柄长矛,不由分说向崔乾佑所在的方向掷来。

  双方隔得太远,那长矛显然不可能掷到跟前,崔乾佑根本不以为意,果然,那长矛在空中滑出一道弧线,开始下落,离他还有十余步远。

  然而,异变突起。

  “轰!”

  “将军小心!”

  崔乾佑感到有水点溅在脸上,像下雨一般,接着马匹受惊,他差点摔下马去,连忙安抚战马,好不容易才稳住。

  可士卒们的恐惧却不是轻易能稳住的,方才他们分明看到有一个同袍被炸得四分五裂,周围还有两三人受了重伤缺了胳膊,正在地上哀嚎不止。

  设伏最后竟是成了这样的情形。

  崔乾佑惊怒之下,也不顾有可能再来一次的爆炸,喝令士卒继续追。他接连鞭笞了几人,抬眼一看,连那断后的敌军都要逃远了。

  他遂驱马上前,抢过一张弓,亲自张弓搭箭,对准那老将的背影一箭射出。

  箭矢“嗖”地重重钉在那老将的背胄之上,老将呕出一口血来,依旧策马而走。

  崔乾佑摔下弓,四下看了一眼士卒们,下令收兵。

  战场上留下了一片尸体,已经被鲜血染红的沙石。伤者在呻吟,天空中有倦鸟归林,也在鸣叫着。

  ***

  南山山顶上,李白目睹了忻州城外这一战,有遗憾,也有庆幸。

  当战场上的尘烟散去,他转身下山,竟是情绪低沉,许久没有说话。

  “先生在想什么?”薛岿不习惯这样的李白,不由问了一句。

  “悲愤。”

  李白只答了两个字。

  天色渐暗,他们一路向南,由黄昏走到了深夜,终于在一片营地前被人围住了。

  “来者何人?!”几骑斥候策马绕着他们问道。

  薛岿见李白不说话,只好自报了姓名以及番号。他倒不是认为自己的名头有什么用,而是怕李白名头太大容易有麻烦。

  倒没想到,他的姓名也是有点用。

  “自称是雁门关来的薛岿,去把他兄弟找来。”

  隐隐地,能听到斥候好像是这般低声说话,薛岿心里不由期待起来。

  等了一会,黑暗中真有一骑奔来。

  “二郎?!”

  “阿兄!”

  薛嵩奔到薛岿面前,第一时间伸出双手揽住他的脑袋,仔细看了个遍。

  “没受伤吧?”

  “没。阿兄我和你说,这是李……”

  “随我来,见燕将军!”

  进了大营,他们脚步匆匆奔向一顶帐篷,“唰”地一掀帘子,只见帐篷里站了许多人。

  燕惟岳侧躺在那里,嘴里正喃喃说着什么。

  “安禄山的八千曳落河,被我们一战歼灭,没什么好遗憾的,值了……”

  “将军!”

  薛岿见状,悲哭一声,扑到了燕惟岳的面前,道:“末将领了军令状,却没请来援军,请将军处置。”

  燕惟岳费了一会儿工夫,才在火光中认出了他,欣慰地笑了笑,道:“我还怕调你去代州害了你,对不住你阿兄。”

  “末将请命,随将军收回雁门关。”

  “我等不到了。”燕惟岳眼神又黯淡些,又是嘀嘀咕咕交代了许多,末了,疲惫地往帐外看了一眼,无不遗憾地喃喃道:“还未与薛白一叙啊。”

  “薛郎马上来了。”薛嵩应道。

  据他所打听到的一些消息,薛白之所以还没过来,似乎是因为王忠嗣的情况也不好。这却不好对燕惟岳说,以免他更为担心。

  燕惟岳闭上眼,帐篷中的众人正担心他从此不再醒来,却听他问了一句。

  “薛岿你没吹牛,那诗,真是薛郎送我的吗?”

  “是,真是。”薛岿连忙道。

  “想谈谈那诗。”燕惟岳低声自语道。

  他十五岁就从军,整整一辈子都在边塞度过,战争的血与火他已经见得太多了。最后的时光里,他想谈论一些他真正喜欢的东西——诗。

  因为戍边,他唯一的爱好被耽误了六十年,临到了,若是能放下战事,沉浸在诗句里就好了。

  “燕将军。”

  忽然有人在耳边唤了一句,道:“因公务耽搁,我来迟了些,将军勿怪。”

  燕惟岳努力睁开眼,恍惚中,看到了一张年轻的脸,让他想到了自己年轻时。

  “是……薛郎?”

  “是,久闻老将事迹。”薛白道,“今日终于有机会并肩杀敌,幸甚。”

  “我想问问薛郎。”燕惟岳愈发虚弱,“那诗,真是给我的?”

  “当然。”

  “可那角声满天……为何是在秋色里?”

  薛白把耳朵凑过去听着,本以为燕惟岳有多重要的事要说,好不容易听清了,不由一愣。

  接着,他看到了他的眼神,当即明白过来,这对他而言就是一个很重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