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656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下一刻,有策马的骑士冲了上来,毫不留情地一挥刀,将他劈倒在地。

  邓四娘出屋门时正见到这幕,瞪大了眼。天下承平日久,莫说是她,便是她父祖辈也不曾见过这样的画面,她用了小一会工夫才从震惊中反应过来。

  她抱起她家年纪最小的五娃,放羊般地赶着她的孩子们穿过堂屋,让他们从鸡圈的小门出去。

  但来不及了,脚步声已经在她家门外。

  “来这,蒸着饼!”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凶恶异常。

  邓四娘顾不得别的,把五娃藏到了半空的水缸里,拉起摔倒的二娃。

  “快跑。”

  屋堂内小黑狗努力吠出凶恶的声音,同时,吱呀一声,后门已被踹开了。邓四娘回过头一看,正见一名官兵一脚踩在小黑狗的脑袋上。

  “呜。”

  “煮狗肉正好。”

  另一个官兵说着,走上前,见了邓四娘,笑了笑,抬手一指。

  “啊!”

  尖叫声从农舍中传出,很快弥漫了整个村庄。邓四娘痛得撕心裂肺,侧着头看向院子,泪眼朦胧中看到有两个孩子被捉起来了……

  ***

  “你们这是做甚?!”

  身上还在剧痛,邓四娘却已痛得麻木了,她被捆到了军营中,直到听到一声怒喝,才得以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置身于数十个衣衫不整的妇人当中。

  有一名满脸正气的将领带人上前拦住了她们。

  擒了她来的一队官兵们哈哈大笑,道:“我们找到了些兵粮,还带回了营妓。”

  “马上把人给我放了!”

  “聂队正,你只怕管不到我们。”

  “大唐的军律管得了你们!”

  “我等奉令行事,你待如何?”

  “拿下!”

  聂队正勃然大怒,招呼着他麾下的士卒,喝令他们拿下这队违纪的士卒,双方当即冲突、对峙了起来。

  正此时,又有一大队兵马归营,士卒们纷纷喊道:“卢将军回来了!”

  “将军,我等奉命讨贼,缘何先变成了烧杀掳掠的贼?!”

  聂队正还在说着,忽看到更多的妇人被掳掠回来,脸色一变,当即拔刀。

  同时,卢将军不由分说,已策马上前一刀劈在了他脖颈上,血溅当场。

  “队正!”

  几名士卒发出怒吼,须臾也被砍倒在地。

  邓四娘原本还寄望于那聂队正救出她的孩子,没想到转眼间便见他血洒当场,此时才发现没有王法了。

  “噗噗”几声响,伴着惨叫,想要护卫聂队正的几名士卒也被砍杀在地。

  “谁还敢动?!以下犯上者,杀无赦!”

  卢将军大喝着,叱止了聂队正麾下还没敢动手的几名士卒,抬起手中的长刀指了指,道:“看你们那窝囊的样子,没上过战场是吗?!”

  “将军……恕罪。”

  “让他们沾沾血。”

  士卒们遂拉扯着一批哭哭啼啼的俘虏上前。

  “本将行事,奉的是田将军的命令!”卢将军大喝道,“田将军命我等打粮,这些刁民不肯给粮,杀了他们!”

  “将军,这些都是孩子啊。”

  邓四娘听到“孩子”二字,抬头看去,猛然发现她的两个孩子正在其中,她当即便要扑上去,奈何手脚都被绑着。

  “违背本将命令者,杀。”

  “我不动手,我从军是保家卫国……”

  “噗。”

  “不对!叛逆的是……”

  “噗。”

  又有好几名士卒被砍倒在地。

  剩下的士卒们被吓得脸色煞白,只好纷纷拿起了刀。

  “不要!”邓四娘大喊道:“别杀我的孩子!”

  再声嘶力竭地喊叫都没有用,一具具尸体倒了下去,很快便轮到了她的孩子。

  “别!”

  “庞小二,动手!”

  “别!求你,求伱!”

  邓四娘死死盯着那个执刀的士卒,拼命哀求着。

  庞小二还很年轻,才十八岁左右的模样,与她弟弟差不多大,他浑身都在哆嗦着,双眼呆滞,嘴唇发白,执刀对着面前的孩子良久,转头道:“将军,求你……”

  卢将军没说话,冰冷的目光一转,已有士卒执着刀要向庞小二劈去。

  “啊!”

  一声吼叫,庞小二动了手。

  邓四娘永远记得这个瞬间,她看到她的两个孩子倒了下去,看到凶手一张年轻的、恐惧的、挣扎的脸,无比的清晰。

  “呕。”

  庞小二杀了人,丢掉了刀,趴在地上呕吐了起来。

  邓四娘发出母狼一般的怒吼,脑袋上立即挨了重重一下。

  “狗娘们,吵没完了。”

  有士卒过来,手中刀把狠狠地砸下,邓四娘心怀死志,用力咬住他的小腿,拼了命地要用力啃咬下一块肉来。

  “啊!啊!杀了她!杀了她!”

  又是一声重响,邓四娘连人带牙被砸到一旁,她还要扑上求死,忽然“咚”地一声,有鼓声传来。

  ***

  卢子期听着鼓声,看了眼大帐方向,转头又望向了真定城,只见城门的旗帜正在缓缓降下。

  “果然降了。”

  他讥笑一声,心里有数,大步向大帐走去,果然见到了一众常山郡的官员正列队在帐前。

  田承嗣大笑着从大帐中迎了出来。

  “哈哈哈,袁长史,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袁履谦有些走神,没有回答,他看着卢子期身上的血迹,憔悴的脸上浮起了悲恸之色。

  “袁长史?”田承嗣又问了一句,有些不高兴了。

  袁履谦这才回过神来,只觉满口发苦,应道:“田将军愈发神武了,不知此番前来,何事?”

  “奉旨讨贼。”田承嗣见他还在打官腔,语气转冷,道:“袁长史射杀了我的亲兵,难道没听到他宣旨吗?”

  袁履谦心中一凛,意识到反贼跋扈,以前官场那一套不管用了,打起精神应付。

  他眼中的悲苦之色未收,脸上故意摆出惊恐之态,道:“下官绝无这种胆量,是薛白亲手射杀了贵使。”

  “他人在何处?”

  袁履谦连忙正色,道:“下官听闻将军讨逆路过真定,当时便下令要开城门,薛白几番阻挠,下官遂将他押入牢中。”

  如今依附叛军的有两种,一种是“相信”安禄山奉旨讨逆,一种是直接承认造反、拥戴东平郡王。后者当然比前者要来的坦城。

  田承嗣见袁履谦还在装模作样地“讨逆”,显然是有所保留,遂冷哼一声,道:“杨国忠大逆不道,挟持圣人,祸乱社稷,薛白亦是帮凶,拿下了他,袁长史大功一件。”

  “谢将军。”

  “入城吧。”

  “喏。”

  袁履谦身为一方大员,很恭敬地领了命令,须臾却又沉吟道:“大军南下讨逆,常山郡自当提供粮草,那些百姓,是否可以放了?”

  卢子期在旁边听了,上前两步,凑在田承嗣耳边,低声道:“士气还未完全提起来。”

  “不急,先取洛阳。”

  ***

  地上的尸体已经被搬走,血迹已经渗入了黄土。

  已经造成的伤害却不会被抹掉。

  袁履谦叹了一口气,目光看向他救出的俘虏们,妇人们衣衫不整,露着一双双腿,他心中却无半点涟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们是哪个村的?”

  邓四娘正躺在血泊里发呆,以空洞的眼神看着眼前这个老官员,再也没有了以往的畏惧。

  过去,官员们在她眼里有着高高在上的威严,今日已经完全破碎掉了。

  “你可还有亲人?”袁履谦又问道。

  邓四娘于是想到了藏在水缸里的五娃,她下意识便想请眼前的官员救救她的孩子。

  恰此时,卢子期走了过来,一边剔着牙,一边笑道:“袁长史,走吧。”

  “卢将军请。”

  邓四娘于是看到了袁履谦对卢子期赔笑的样子,到了嘴边的话便咽了回去,但心中却有了求生的意志。

  她得活着,回去找到五娃。

  ***

  队伍入城。

  卢子期目光扫过真定城中的街巷,带着些残忍之色。

  他其实并不希望袁履谦这么快就投降,最好再负隅顽抗一天,他有自信能够破城,到时自可任他率部奸淫掳掠。可以迅速得到一笔供他享受一生的财富,还可让他获取士卒之心,他便很容易在军中掌握更大的权力。

  可惜,随着袁履谦一投降,常山郡已经成了新朝的治下之地。再想掳掠,很可能得渡了黄河了……他不认为在渡过黄河之前还有人敢率城抵抗。

  “你们控制城门。”

  卢子期交代了麾下士卒,招过袁履谦,问道:“知道我入城第一件事是什么吗?”

  “这便带卢将军去粮仓。”

  “错了。”卢子期笑道:“带我去见薛白。”

  袁履谦一愣。

  “怎么?”卢子期道,“你想包庇他?”

  “不敢。”袁履谦道:“只是不明白那竖子何德何能,让将军如此在意?”

  “他大胆的很。”卢子期语气中泛起杀意,道:“我等讨逆,说是讨的杨国忠,实则讨的更是薛白。可以说我等举兵,就是他逼迫的。”

  “那竖子,确实是胆大妄为,常山郡官员都不服气这个太守,攀着裙带上位的面首,能有几个本事。”

  “他还真有本事,我大军南下,太行山上有人放了狼烟,看位置是土门关吧?”

  “是。”

  卢子期道:“将军见了,断言必是薛白从太原来常山,走的是井陉,路过土门关时收买了守将。将军已派吴希光率兵前往,不日便有结果。”

  袁履谦眉头一动,心知如此一来,井陉就被堵住了。

  他不动声色,亲自领着卢子期往真定县牢。

  一路上的民居虽然都闭着门,却还是有不少百姓从窗户往外好奇地张望着,他们不知道兵祸是什么,还以为只是有官兵路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