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怪诞的表哥
“收缩包围圈,别让他们跑了!”
跪在尸体边的邓四娘转过头,在夕阳最后的残晖里看到尘烟飞扬、一列列骑兵如山如林般出现在小桥对面。
虽数百人,却像有千军万马只为她一人而来。
压迫感扑面,好比她是一只小小的蚂蚁,而整个泰山压在了她的头顶上,恐惧的同时还有另一种错觉。
哪怕只是一个村妇,她竟也有了自己值得与千军万马为敌的骄傲豪情。
“那里有人!”
“拿下她!”
一队骑士径直奔向她,流水一般地由横列而转为纵队,扬起了手中的兵器。
下一刻,异变突起。
“轰!”
小桥轰然炸开,桥上的两名骑兵在一瞬间连人带马被炸为碎片,而已经冲过桥的骑兵中也有两人被高高掀起,摔在地上,成了两瓣。
方才还一往无前的热闹攻势顿时停了下来,众人都惊呆了,盯着地上的半截尸体发呆。
“啖狗肠。”
孔让好不容易安抚住受惊了的战马,回过神来先骂一句粗话发泻心中的恐惧,发现自己身上已经湿透了,全是被冷汗浸的。
他是第二支要冲过小桥的队伍,离那被掀飞的人只有十余步远,清楚地看到那披甲的身体是怎么被撕碎。盔甲的碎甲还弹伤了他前方不远处的一个士卒,那士卒鼻子被削掉了半截,惨叫不已,触目惊心。
“这就是那天雷地火?”
孔让的将军卢子期就是被炸死的,他当时很幸运没被调到真定城,还认为在场同袍的描述太过夸张。今日亲眼所见,心里已打了退堂鼓。
怪不得所有人都重视薛白,这样的人物,岂是自己一个普通小卒能拿下的?
“河里有人!”
忽有人喊了一句,众人定神一看,果然有人正在下方的河滩边奔跑。
“快,射杀他!”
箭矢遂“嗖嗖”地向河滩落去。
孔让也射了一支箭,可他还未从惊恐中回过神来,手抖得不成样子,箭矢最后直接飘进了河里。
他没有说,可事实上,他未战已先怯了三分。
原本以为只要冲进村子里拿人,很简单的一件事,可现在,叛军必须隔着河重新整备,再搭一座桥。
***
架在火堆上的兔子一点点被烤焦了,皮肉由金黄渐渐变成了焦黑,最后,连骨头都被烧成碳。
柴也烧完了,火熄了下去。
***
孔让饿得前胸贴后背,本以为今夜只需要包围村子、防止薛白逃窜就好,但在入夜之后,田庭琳亲自赶到了。
校尉们连忙迎上,面带羞愧。
“怎么回事?”田庭琳脸色难看,“大军五更就要拔营,将军还在等消息!”
他往日都是称田承嗣为“阿兄”,此时称作“将军”显得郑重不少,该是出发前被田承嗣重重训斥了一顿。
“又遇天雷地火了,村前村后都有,死了六人、伤了三十余人,伤亡是小事,怕还有雷,夜色里贸然行事,让薛白趁乱逃了反而不好。”
“我不听解释!”田庭琳喝道:“大军日夜六十里至此,因为一只老鼠还要耽搁几日?!”
他很严厉,且另外还带了两百人,当即命令这两百人拉开包围,其余人进村擒杀薛白。
更多的火把被点燃,火光又更亮了些。
“过桥。”
孔让一手执着火把,一手执着缰绳,看向前方那才搭好的桥,心有余悸,转头看了眼,喝道:“庞小二,你先过!”
“喏。”
庞小二也怕被炸碎,脸色煞白地领了命令,踢了踢马腹,驱马向前,但那战马也因巨响受了惊,闻到那刺鼻的硝味,不肯上前。
“小畜生,走。”
庞小二只好下了马,拉着它过桥。这次没有遇到爆炸,他到了对岸,往前走了十余步,见到前方趴着几具尸体,这是他的队正孔让带人杀的。
“一间间搜!”孔让走在后方,催促道。
这村子算是大的,屋舍都是用黄土砌成,小巷两边就是坑坑洼洼的土墙,火把一照,能看到墙上的蜘蛛网,前方狭长的道路却还是一片漆黑。
庞小二踹开一个屋门,看到里面趴着一个孩子的尸体,当即一愣,感到背上凉飕飕的,额头上的汗水不停地沁出。
“这里没有,再找吧。”
一队人转回巷子。
庞小二神不守舍,四下看着,终于问道:“你们有没有听到……孩子的声音?”
“啖狗肠,别废话,好好找。”
“我觉得不对啊。”孔让道,“我们拿着火把走在明处,要是迎面撞上薛白,杀得过他的人吗?”
他认为田庭琳还是太急了,三百人也好、五百人也罢,散进这村子里,遇到薛白的人马,多少都要有些伤亡。倒不如好好歇一夜,白天再搜查。
“像这样走在这巷子里,很容易被伏击啊……”
“噗。”
孔让感到有血溅到了身上,回头一看,当即惊喊道:“在这里!”
小巷后方,不知何时出现了两个凶神恶煞的大汉,身上甲胄俱全,手持锋利的长柄陌刀,已再次扬起刀劈下来。
这两人没有带火把,他们守株待兔不需要带。
“来人!”
孔让分明人数占优,但心中先怯,好一会才想起吹哨,他慌张地把哨拿到嘴边。
“嘘——”
哨声才起,陌刀已“唰”地劈下,从他脖颈斜斜劈了进去。
走在最前方的庞小二回过头来,隔着十余个同袍,看不清发生了什么,只听到同袍们喊着“队正死了”推搡着他往前跑。
其中也有士卒想殊死一战,奈何这种地势下,只有被推搡着的份,但凡逃得晚了,那锋利的陌刀毫不留情便劈了过来。
庞小二甚至还未看清敌人的脸,已被推得丢掉了武器,他干脆不管不顾地往前跑,此时才留意到好几处都在喊“在这里!”
哨声此起彼伏,仿佛满村都是薛白。
前方豁然开朗,那四通八达的小巷汇聚到了村子正中的一座祠堂,各队逃来的士卒都涌向同一个地方。
有一个校尉在试着控制局面,喊道:“都别乱,列队,列队!”
庞小二下意识就要奔过去,然而,方才孔让说的话却又浮现在脑中,使他猛然惊醒过来。
薛白根本就不是躲在村中某处的猎物,而是那设下埋伏等待猎物上门的猎手。
他们这些叛军才是猎物……
“轰!”
这是第三次爆炸,造成的伤害却绝非前两次可比。数十个叛军士卒混乱地挤在一起时,炸药在他们当中爆炸了。
顺势,大火从村子正中燃起,向四面八方袭卷而去。
***
田庭琳也知道自己有些急了,薛白不是一般的对手,官任太守、还能借飞钱买卖调动不小的民间势力,虽说不能抵挡大军,在这种小股战斗中却非常有优势。
急于求成的搜捕,只怕会有不小的伤亡。
当然,这么做也是为大局考虑。因为太原没有拿下,而且李光弼被薛白引荐为了河东节度副使,那么若不擒杀薛白,这个河东太守就很有可能往太原去引来援兵,杀回常山,截断大军的后方。
相比于这种顾虑,损伤一点士卒,尽快除掉一块心病,这样的代价是田承嗣完全承受得起的。
远处的轰隆声传来,再次引起了士卒们不小的骚动,田庭琳却是早有预料。他知道薛白一定还有火药,但火药总是有用尽的时候,用十几二十个士卒的命去消耗,值得。
之后,村子里的火光亮起,越来越亮。
“他们放火了。”
田庭琳皱起了眉,意识到伤亡只怕要比预想中还要大。
见此情形,他军中的掌书记也上前,小声道:“田将军,只怕不太对。薛白有此天雷地火之利器,突围不难,缘何龟缩于小小一南白村?”
“你的意思是,他在设伏?”田庭琳脸色难看。
“我还听说,他还有一物名为‘千里镜’,能否见千里难说,至少可见数里外之事物。那且不说突围,他也不该轻易被包围。”
“不论如何,他必要往西去。”田庭琳道:“我还防了他一手。”
“我说呢,西面如何这般安静,将军原来是围三阙一,西边还有伏兵吧?”
田庭琳忽然抬起手,打断了幕僚的说话,道:“你听。”
风把村中的火势吹大,也带来了惨叫声。但田庭琳想听的不是这个,他回过头,看向身后,喃喃道:“有人来了。”
“将军又遣兵来了?”
田庭琳抬头看了看天色,已经三更了,想必田承嗣已下令大军造饭,准备拔营,等薛白的消息等得不耐烦了,又要来催。
渐渐地,一队骑兵出现在了离他数十步外,月色下,显出肃杀的轮廓。
“来者何人?对旗号!”
对方没有应答,纷纷驻马,调整队列,让马匹休息。
虽然又暗又远,但田庭琳能感觉到对面的战马正在地上刨着蹄,做着冲锋的准备,他深吸一口凉气,喝道:“是敌人!”
哨声再次急促地响起。叛军人数不少,但为了包围、搜捕,都太过分散了,仓促应敌,必须得在最短的时间内把他们聚集起来。
但薛白的人马已经开始冲锋了,人数不多,却像一柄尖锐的匕首,猝不及防地捅向了田庭琳的心脏。
***
南白村中,火势愈大,血光四溅。
庞小二疯狂逃窜着,终于逃回了河边,冲着对岸大喊道:“将军!被伏了!”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声声惊慌的喊叫。
“敌人从村外杀来了……”
庞小二不明白敌人分明是在村里,怎么会在村外?不论如何,田庭琳的遇袭摧毁了他最后的意志。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逃得越远越好。
他四下一看,西面最安静,于是向西面逃去。感到身上的盔甲又重又不方便,干脆把盔甲也脱下来,顿时感到轻松不少。
跑着跑着,前方水流声愈发近了,南白村就在滹沱河畔,前方正是河水拐弯之处,还有一片颇大的湖泊。终于,他看到了一片波光粼粼。
庞小二不会泅水,听着远处的杀喊声,沿着河一直跑着,渐渐跑不动了,正绝望之际,见到了一艘小船正泊在河边,他连忙跑上去,伸手去解缆绳。
“呼——呼——”
他太累了,手指都没力气,越焦急越解不开,忽然,后脑勺挨了重重一下,他栽进了河边的烂泥里。
“饶命,我没有叛乱,没有!”
庞小二顾不得回头,径直求饶道。
他头上剧痛,背后的刀却没有再劈下来,他见这么求饶有用,才确定来的不是他的同袍。
“真的,我北上从军,是想为国戍边,聂队正和我说‘不教胡马度阴山’,我真不想叛乱,他们逼我,逼我……”
说着,庞小二涕泪横流。
他是家里第二个儿子,他阿兄比他大十五岁,早年间战死在与契丹的战争中。他阿娘今年已五十二岁了,白发苍苍,垂垂老矣。他迫切希望能挣下军功,早日还乡侍奉阿娘。
“真的,我没读过书,但知道‘忠孝’两个字,将军看在我可怜的阿娘面上,饶我一条命吧。”
“我饶你,谁饶我的孩子。”
庞小二听得身后响起的声音,愣了愣,转头看去,只见执刀站在他身后的是一个农妇。
他心中原本的恐惧当即就消散了不少。
“你杀了我的孩子!”那农妇咆哮着,一刀劈下。
庞小二伸手挡住,捉住她的手,拼命把刀往她脖子上推去,两人由此搏斗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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