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688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赵崇义小心地在高尚对面坐下,因屋内漆黑,下意识想要点蜡烛,却又因高尚怕火而停了下来。不需要看高尚那烧得不成样子的丑恶面容,他松了一口气。

  “小人惶恐,下官惶恐,旁人都是追随东平郡王……追随陛下的元从功臣,下官却是个小吏,只因归附就得到重用,下官总觉得自己不配。”

  “恐惧什么?我们之所以造反,便是疾呼一句‘王候将相宁有种乎?’我年少家贫,不止是家贫,而是低贱到泥土里,我阿娘老迈,为了养活我还要乞食于人。赵六,你家世代都是吏员,论出身,你比我好得多。而我只比你多了一份志向,我曾说‘宁当举事而死,终不能咬草根以求活耳’,如今终于做成了!”

  黑暗中,高尚的眼眸却在泛着微微的光亮,显得有些兴奋。

  “陛下原本只是塞外放牧的胡人,如今却贵为九五之尊。大燕正是这样一个不问出身,容许低贱之人封候拜相的崭新朝廷!直起身来,不必在我面前卑躬屈膝。”

  赵崇义听话地挺了挺腰。

  高尚满意地微微一笑,道:“我知道,是薛白把你从门房提携为县衙士曹。”

  “丞相,下官的名字是你起的……”

  “不必解释。”高尚语气笃定,“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既敢用你,便信伱必然心在我这边。薛白那种出身的人不会懂,他只当把你从杂役提为县吏就是大恩大德,我却把你提携为官,这是天壤之别。我们才是一路人,你只有为我做事,才能把旁人狠狠地踩在脚下。”

  “是,丞相对下官恩同再造。”

  高尚每次来到偃师,都会想起当年从贱民迈入士人的时光,情绪上来,因此聊得多了些,一抒胸臆之后便意兴阑珊,道:“你要对大燕有信心,下去吧。”

  “喏,还望恩相早些歇下,勿为国事太过劳神,下官必然辅佐县令攻下首阳山。”

  赵崇义得了一番教导,反而显得愈发的崇敬、谦卑,如仆人一般把高尚褪在地上的鞋履摆好,方才告退。

  高尚很满意他的态度,点了点头。

  ***

  天不亮,县衙后院便升起了炊烟,赵崇义特意吩咐后厨煮了高尚最爱吃的晚菘炖面汤。

  窗外大雪纷纷,一碗暖洋洋的酸汤让人颇为惬意。

  高尚吃过,竟是不急着马上赶往洛阳,而是吩咐道:“去首阳山看看。”

  这一段路他十分熟悉了,向北面策马行了一个多时辰,抬头能够望到风雪中的高耸的群山,而围山的兵马营地就在山脚下,离着山路却还有些距离。

  “再往前便须小心了,贼人在山上架设了巨石砲,有时是能砸到此处的。”

  高尚驻马,观察了一会儿,发现自己离开了两个月,对首阳山的攻势并没有推进。反而撤掉了许多兵力,改为封堵。

  朱希彩感受到了高尚的不悦,上前道:“丞相,说到底这就是一窝山贼。大燕国兵马虽众,眼下可不是剿山贼的时候。我已封锁了下山的要道,断绝了他们的粮草,早晚能困死他们。”

  “这么大一片山林,你困得死他们?”

  朱希彩嚅嚅不敢答话,心想的是这窝山贼除了死守首阳山,也没做什么,高尚未免也太小题大作了。

  事实上,首阳山一直还未被攻下,恰是因为它并非是战略要地,自叛军到了以来,薛白的私兵就从未从山中下来过。唯有可怖的陷阱、紧固的防事挡在进山的路上,不惹它就无碍。

  高尚眯着眼,扫视了那延绵的群山,忽道:“你说,纵火将它烧得一干二净如何?”

  “这可是邙山!”朱希彩惊道。

  首阳山虽在东,亦属于邙山山脉,而邙山之中葬着不知多少帝王,只朱希彩自上任以来听说的就有东周的八位周王,东汉有五位皇帝,三国时的两任魏帝以及吴、蜀后主等等。

  “山林都是连成一片,万不可放火啊,一旦烧到了帝王陵……”

  “我不管什么帝王。”高尚冷笑道:“我一介贱民,既已举事造反,何惧几个死去的帝王?”

  这话狂傲,朱希彩却不以为然,他并不认为造反与烧山有何相关,反正他是不可能做的。

  幸而,高尚也只是说说,并没有今日就要放火,只是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当众询问哪个士卒敢为信使,很快便有一个谈吐不俗的兵士出列。

  “守山的主将必是樊牢,告诉他是故人来信,大燕很快就要立国,我最后给他一次当开国功臣的机会。”

  “喏!”

  那信使应了,当即奔进了登山的小路,很快就消失在树林当中……高尚一直等到午后,再也未见到他下来。

  风吹雪落,天地寂寥。

  “丞相,是否起行了?”

  “走吧。”高尚还得赶赴洛阳,得要起行了。

  正此时,有一队快马从西边狂奔而来,两队人马迎面相遇,对面远远大喊道:“高尚可在?!”

  高尚见是安禄山的旨意到了,遂翻身下马,迎上去,应道:“臣在。”

  如今安禄山虽还未称帝,身边却已不缺宦官,一部分是洛阳紫微宫中原有的,另一部分则是刚净身入宫侍奉的。今日来传旨的宦官虽老,声音却很尖细,该是变声前就阉过的,属于洛阳宫城中归附过来的。

  但,就是这样一个只因归附就得到重用的贱奴,竟也敢在高尚这个元从功臣面前摆起了架子。

  “陛下有口谕并旨意,高尚接旨。”

  “臣接旨。”

  高尚叉手应了,等了一会,见老宦官一手高高托着皇绫,始终不说话,只睥睨着他,愣了一会明白过来,只好跪倒在地,再次道:“臣接旨。”

  “你个废物!”老宦官忽然掐手一指,模仿着安禄山那气急败坏的语气,骂道:“当初你与严庄说得好听,眼下全然不是你等所言,还敢要当丞相?滚!休要再来相见。”

  高尚先是一讶,才明白过来,原来这就是传口谕,连忙作出惊慌之色。

  接着,那皇绫便递到了他面前,他双手接过,展开一看,竟真是一道骂他的旨意。

  “汝与我道万全,必无所畏。今四边至此,唯赖郑、汴数州尚存,向西至关,一步不通,河北已无,万全何在?!更不须见我!”

  安禄山一向是脾气暴躁、任性妄为,往日高尚只觉得府君真性情,遇到事劝一劝也便是了。如今登基在即,仍旧这般发脾气就显得非常不妥了。

  高尚那没有眉毛的眉头一竖,站起身来,将手中的卷轴随意一卷,问道:“敢问中使,是何人将圣人的无心之言拟成旨意?欲动摇军心,离间大臣吗?!”

  老宦官竟不惧他,上前两步,小声却又严肃地问道:“你知陛下有多生气吗?”

  高尚心中一颤,能够感受到安禄山那可怕的怒火。

  目前叛军面对的形势确实是非常严峻……

  ***

  黄昏,偃师县。

  原本要去往洛阳的高尚又回到了县城。

  是夜,朱希彩置了两壶酒,招赵崇义一起饮了几杯,之后问道:“今日之事你也见到了?”

  “这……不曾见得分明。”

  “我们的这位圣人,有时脾气是暴躁了一些。”

  “县尊不可妄语,若让旁人听到,便是指斥乘舆之大罪。”

  “我才不管甚‘指斥乘舆’,我们也不玩这一套。”朱希彩道:“我怕的是,眼下的局势可真不是很好啊。河北丢了,潼关打不进,唐军在东面步步紧逼。”

  赵崇义道:“这都是一时的,县尊不必忧虑。”

  “我忧虑啊。”

  朱希彩感慨着,又灌了赵崇义几杯酒,待他有了些醉意,方道:“东边唐军的统帅薛白,与你有旧吧?”

  赵崇义正在夹菜,吓得筷子都掉在地上,连忙道:“县尊这是何意?高丞相给我官身,这才是大恩。”

  “官也得有命才能当。”朱希彩小声道:“我的意思,倘若局势有变……算我一份?”

  赵崇义甩着头,道:“县尊说了什么,今夜我只当没听到。喝醉了,听不清了。”

  说罢,他不敢再饮,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

  回到住处之后,赵崇义掀开窗子往后偷瞥了一眼,不见有人盯着,于是悄悄出了门,再次到了高尚所住的院子,小声地通禀,请求连夜见高尚。

  “何事?”

  高尚似乎没睡,从榻上支起身,声音还十分清醒。

  “恩相,朱县令似乎有所动摇啊。”赵崇义躬身上前,仔仔细细地把今夜的遭遇说了。

  “目光短浅。”高尚淡淡评价了朱希彩一句。

  “是。”

  “你呢?不曾动摇?”

  “实话与恩相说,下官不想丢了这官身。”赵崇义道,“我出身卑贱,不像薛白有裙带可攀附。县尉于他而言是起家官,于下官却是光宗耀祖。下官宁死,也不愿重新活为贱吏。”

  “聪明,薛白已被昏君通缉,看着吧,东面的唐军很快要溃败。”

  高尚这次动身回洛阳之前已经想过了,他稍稍放缓一些对雍丘县的压迫,也是给唐军一个内斗的机会。

  倒没想到赵六也能看明白这些局势。

  “去吧。”

  “下官告退,请恩相安歇。”

  等赵崇义退走了,高尚却没有安歇,而是招心腹耳语了几句,不一会儿,朱希彩便到了。

  “见过丞相。”

  “赵六来过了。”高尚道,“他经受住了我的考验啊。”

  朱希彩道:“是,下官一直以来也没有发现他与首阳山有所联络。”

  “看来,借由他来攻克首阳山是不成了。”

  高尚之所以用赵六这个门房,从一开始就不是因其出身卑微而同病相怜,天下间卑微者多了,他也怜不过来。他只是想着赵六或许是首阳山留在偃师县的一个暗桩,遂将计就计,将其提拔为县尉。

  “罢了,就当收获了一条忠狗。”

  “是。”

  “还有你。”高尚淡淡瞥了朱希彩一眼,道:“放心吧,唐军虽众,不过乌合之众。圣人一时虽恼我,不出三日,气消之后必还要重用于我。”

  “下官一直很放心。”

  ***

  高尚非常笃定,最多三日,安禄山必然会再遣人来召他回洛阳。

  因这样的事过去发生了太多次了,安禄山一直有些孩子气,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就当留在偃师县,设法攻克首阳山。

  但这日,他还没出城,却有骑兵从城外赶了回来,禀道:“南面有一队兵马来了。”

  “怎么回事?”

  “是武令殉的哨探发现的,说是在万安山一带遇到了军队行进的迹象,不知是哪路兵马。”

  “何时之事?”

  “两天前。”

  高尚思虑或许有唐军想要偷袭洛阳的可能。

  对此,他不得不慎重面对,遂招过自己的亲兵统领,道:“你带人回洛阳一趟,提醒圣人防备唐军偷袭。若见不到圣人,也务必报于严庄。”

  “喏!”

  “还有一事。”高尚走了两步,倾过身,压低了些声音,道:“让严庄查,圣人身边是否有唐廷的细作。那封责问我的诏书是出自谁手?从这件事开始查。”

  “喏!”

  才吩咐完,已能望到南面的天际,大雪纷飞中出现了一条黑线像潮水般涌来,高尚平静以对,道:“你不必理会,速去。”

  送走了亲兵,他站在城垛边眺望着那远远而来的兵马,猜测是哪路唐军,南阳太守鲁炅?颍川太守来瑱?襄阳太守魏仲犀?

  不论是谁,运气都不太好,恰好遇到了他高尚在偃师县……

  ***

  同一时间,洛阳。

  明堂依旧高高耸立,远在洛阳城门处就能看到。

  田乾真从潼关战场回来禀报军情,进城首先便想见高尚、再一齐觐见安禄山,由此听闻了高尚、严庄被叱责一事,只好匆匆赶往紫微宫求见。

  他从小就在范阳军中由安禄山看着长大,兼武艺高强、打仗勇猛,颇得安禄山喜欢,顺利便进了宫城。

  “阿浩来了。”

  安禄山正在试他的龙袍,眼神里却忧心忡忡,一见面,便迫不及待问道:“潼关还能攻得下吗?”

  “能!”田乾真道:“据可靠军情,哥舒翰已病重,将军事交于田良丘,唐军军令不一,我等必可胜。”

  “真的?你不是安慰我?”

  其实打仗之事,哪有说得准的,田乾真就是在安慰安禄山,但他偏能知晓安禄山的心意。

  “真的。请陛下放心,自古帝王,成大事前皆有胜败,哪有一举成功的?如今四面的唐军兵马虽多,都是新招募的乌合之众,远不能比我等范阳精锐。纵使事不成,收取数万众,也能横行天下,裂土一方,怕得谁来?!”

  田乾真是年轻人,一番话锐气十足,倒是让安禄山开怀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