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怪诞的表哥
河北本就是问题丛生,一场叛乱更是打碎了长安天子在边镇将领心中的权威,朝廷往后若是处置不好,不能以强大的武力、魄力震慑住这些骁兵悍将,加解决制度上的根本矛盾以及世家大族与寒门庶族之间的利益冲突……自然会使那些藩镇将领们喊出“天子,兵强马壮者当为之”的话语……
***
“围在首阳山下的是谁的兵马?”
“一部分是我麾下将士。”朱希彩答道,“还有一部分是高尚留下的人。”
“去召回你的兵力,不愿归降者,格杀勿论。”
“喏。”
朱希彩应下,留心观察了薛白带来的兵力,并不多,三千人左右,虽然人人有马,但都只披着轻甲,可也未带粮草。
哪怕他愿意归降,算上他的兵力以及偃师的团练,再招募士卒,扩充兵力到六千人,偃师县的几个粮仓却都是空的,所有的粮食都被运入洛阳了,只怕供应不了这么多人坚守太久。
叛军虽然被围,可十余万精锐都在洛阳、陕郡。而荥阳、开封、陈留等地亦有大军,到时两面夹攻过来,倒不知薛白想如何应对。
当然,薛白既敢来,想必还有援军。官兵在河南、淮南的兵马也许很快要大举进攻陈留,偃师若出兵从后方偷袭叛军,局势依旧是有利于官兵的。
带着这些分析,朱希彩还是依令向北,很快杀了数十名高尚的手下,命令剩下的士卒投降,解了首阳山之围。这算是他投降薛白立下的投名状。
薛白率着一队骑士跟在后面,身后还有人举着一杆大旗。
他抬着千里镜向山顶上看了一会,待见到有旗帜飘摇,招过朱希彩,道:“随我登山。”
朱希彩原本并不愿意,担心薛白杀了他,收编他的人马,可薛白的语气不容拒绝,看着也不像是要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遂只带了少量亲兵,跟着上了山道。
沿着逶迤的山道往上爬,穿过一道巨石峡谷,前方豁然开朗。
这还是朱希彩第一次登上首阳山,他原以为陆浑山庄只是一个小寨子,如同山贼土匪的据点。可渐渐地,他发现其中占地广袤,远比他想像中大得多,分明是一座山城。
城墙与山壁相连,上方筑着一个高台隐在参天大树当中,有人在其中瞭望,早早便望到了薛白。
“郎君来了!”
随着这声喊,顿时间山门大开,有人迅速迎了出来。
“少府。”
“殷先生。”薛白脸上再次泛起了与故人相见的笑容,道:“许久未见了。”
殷亮脚步有些跛,却还是快步赶上前,他苍老并憔悴了许多,眼角有了深深的鱼尾纹。
“少府早便称安禄山欲反,不料局势还是到了如此地步啊。”
“河北局面已经逆转了,不必过于忧虑。”薛白搀着殷亮的小臂,走进那高耸的山门,道:“开封、荥阳、洛阳都陷了,难得殷先生还据着一座小山坚守至今。”
“少府料事在前,我却不能助王师守住洛阳,惭愧啊。”
殷亮有许多话想说,反而不知从何说起。
“当时贼势汹涌,开封、荥阳陷得太快,打乱了一切计划,与太原的消息也断了。我等本打算与高仙芝联络,共同抵御,可叛军未至,洛阳守军就出现了哗变,有士卒称高仙芝克扣朝廷赐物。我见偃师守不住,便退守首阳山,期伏击安禄山,等叛军兵临洛阳城下与守军大战之时,奇兵击叛军腹背。料想以火器之利,出其不意,或有胜机。却未料到,洛阳失守得那般快。”
“据说含嘉仓没有储粮,可是真的?”
殷亮点了点头,忧心忡忡道:“此事是颜县丞来信提及,信上并未细说,他到了洛阳之后便再未回来,许是与高仙芝一起撤入潼关了,可我听闻圣人下旨斩杀了高仙芝,此后便再无他的消息。”
薛白问道:“李遐周为何成了安禄山的国师?”
“李道长当时是与颜县丞一道去往洛阳的,还带了两车火药,意在助高仙芝布置防事。可当时洛阳守军几乎是一触即溃,高仙芝败逃了之后发生了什么,我们便不得而知了。”
“之后呢?李遐周可有联络过你?”
“没有。”殷亮道,“我担心的是,那两车火药若是被他献于安禄山,用于攻打潼关,局势便坏了。”
“樊牢呢?”
“亦与颜县丞同去了,带了三百余人,想必是陷在了洛阳的兵乱里,或是到了潼关。”
殷亮是一个很合格的幕僚、官员,但却并不是一个统帅,事实上他也没有任何战阵经验。面对袭卷而来的大叛乱,洛阳迅速失陷,颜春卿、樊牢、李遐周等人都不在,唯他苦苦支撑,领着军民守到了现在,已可谓是尽力了。
说着话,前来迎接薛白的人已经涌了过来。
郭涣已老了许多,白发苍苍,拄着拐杖,唯独脸上那见人三分笑的气质未变,站在了薛白身前几步,佝着背,抬着头,等着薛白与殷亮聊天的间隙留意到他。
“郭录事,许久未见了。”
郭涣笑了起来,竟是短短几年内牙齿都掉得差不多了,道:“小老儿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少府,托得少府料事如神,小老儿才得以保全了这一大家子。”
他老了许多,也啰嗦了许多。
薛白上前,道:“这么多军民聚在陆浑山庄,人心能够不乱,定然是少不了郭老的功劳。”
“小老儿把粮草的册子交到少府手里,死都安心了。”
其实以前薛白当偃师尉时,郭涣对他未必有这么忠心,反而是这几年,他在长安官越做越大,成了郭涣在朝中最大的靠山,郭涣愈发以薛白门下自居。
“粮草一会再看,相信郭老的本事。”
说着,薛白目光落在前方空地上的一排排私兵。
这些人是老凉、姜亥在时训练出来的,多是从流民中挑选出来,虽未打过太多战仗,但胜在忠心、听指挥,这些年养的亦是颇为强壮,更让人眼前一亮的是他们的甲胄、兵器,装备精良,隔得虽远,竟也能给人一种扑面而来的威武之气。
但还差了些杀气,须交给王难得磨砺一番。
站在薛白身后的朱希彩却已经大为惊讶了,好不容易把目光从那些私兵身上移开,便发现山谷中竟还有河流与草地,养着数十匹战马。
虽然才刚刚进入陆浑山庄,他却已能从这冰山一角中看出薛白暗底里的实力,哪怕称不上兵强马壮,却也可见其人是蓄谋已久了。
这里便相当于是薛白的雄武城。
***
一队叛军骑兵奔到了偃师城外,看着紧闭的城门,有些疑惑起来。
“我等奉圣人之命前来传旨,召高尚回朝觐见!”
马匹不耐烦地打着响鼻,骑士在雪地里策马兜着圈,等了一会不见开城门,遂又喊道:“圣人置酒,邀高尚前往赴宴。”
“那是什么?”
叛军骑兵眯着眼抬头看去,此时才发现城门上挂着一颗头颅。
“嗖嗖嗖嗖。”
城头上的箭矢不断向他们射落下来,须臾便留下了几具尸体。
于是,侥幸逃难的伤者奔回洛阳,便带回了一个颇为荒谬的消息。
“报!高尚不能赴圣人的酒宴了,他……他似乎被挂在偃师城头上。”
此时安禄山已经见到了高尚派回来的亲兵,知道有一支唐军正在奇袭偃师城,遂召见了田乾真,准备问他看法,没想到转眼间形势便成了这样。
“怎么会?”安禄山抬起胖手指着先后奔来报信的两拨人,道:“这才不到一日工夫,高尚那么聪明的人怎么就死了?”
“薛白。”
田乾真忽然开口道,语气沉郁。
他少孤失怙,是在范阳军中由高尚抚养长大,情谊不同于旁人,此时得知高尚身死,双眼通红,握紧的拳头不停颤抖。
私心里,他也有些埋怨安禄山乱发脾气,不见高尚,使高尚恰好留在偃师遇害,在这一刻,连安禄山的威望在他心里也产生了动摇。
当然,这一丝怨念只能藏在心里。
越愤怒,田乾真越冷静,很快想明白了事情的经过。
“偃师能这么快陷落,必是有内应。而能在短时间内联络内应,控制偃师之人,只有薛白。请圣人允末将点齐兵马杀奔偃师,取薛白首级,祭先生在天之灵!”
第439章 都不团结
厅内摆着一张河洛地图,朱希彩正滔滔不绝地说着偃师以东的叛军情况。
“驻扎在荥阳的李怀仙已率部支援陈留了,郎君可能还与他交战过哩。我以前曾在李怀仙麾下,对他很熟悉,他是契丹人,精通骑射,可全无忠义之心,能跟安禄山造反就因给的好处多,总之有奶就是娘。”
“雍丘一战,我们击败过李怀仙部。”王难得随口说道。
朱希彩遂感敬畏,道:“郎君只要引兵东向,占下荥阳,与东面的唐军夹击李怀仙,他必降郎君,让他反过来给我当裨将。”
薛白听归听,只当了解叛军将领。对向东攻荥阳却没有太大的兴趣。
他绕道嵩山花了许多时日,朝廷要羁拿他的消息既已传到偃师,河南、淮南、山东诸郡必然也已知晓了,寄望于那些官军与他夹击叛军,恐怕对方还指望着出卖他立功。
最符合他利益的做法还是攻打洛阳,并联络哥舒翰与潼关大军前后夹击叛军主力,然后挥师长安拥立李琮。
看似是最危险的办法,得直面最精锐的十余万边境骁骑、直面安禄山亲自镇守的洛阳城。可事实上,随着河北形势扭转,叛军主力被围在河南数州之内,连安禄山都慌了。若能一战破洛阳,潼关、陕郡之间那十余万精兵顿时便成了瓮中之鳖,粮草全无,士气崩塌,只有投降一途。
若如此,薛白再说服哥舒翰,他们麾下就远不止二十万兵马,而是三十余万精锐在手,何愁不能重整河山,树立新君的天子权望?!
到时,一切罪名、猜忌都将烟散云消。
可具体到这一战该如何打,眼下还缺少情报,且只靠薛白这区区数千兵力是不够的,他多少也需要西边的哥舒翰,东边颜杲卿、张巡一定程度的配合。
于是他没有冒然奇袭洛阳,而是筑城挖沟、固守偃师县城,派出大量哨骑打探情报的同时也造声势,宣扬叛军已经陷入绝境,动摇其士气。
一日之间,整个偃师县内的团练与百姓几乎都被征召了起来参与修筑防事,每人一日可分得两到五个饼。这粮食并不是偃师县仓房里的,而是陆浑山庄的存粮。
除此之外薛白对兵民还有更多的鼓舞,告诉他们“王师收复河南河北,平叛在即”的形势,许诺了大量的奖赏,且做到赏罚分明。其中还有不少居民听闻平叛后他们的钱票还能把存在钱庄里的家当兑出来,干劲十足。
冬日的泥土坚硬,他们便在城濠前铲了积雪筑起矮墙,将削尖的竹子冻在其中,形成一道道天然的拒马。入夜以后则挑水灌在城墙上,天亮前便能结冰,坚固光滑,难以攀援。
在县城北面筑的工事尤其多,为的是保证与首阳山可为犄角,相互支援。又有大量的民夫将首阳山上的辎重搬进城中,之后团练们也装备上盔甲、弓弩,由王难得麾下老兵操练。
城墙内部,一座座巨石砲正在架设,能抛射的却不仅是巨石,还有一包包的炸药。
“呜——”
尖锐的号角声响起,高高的城楼上,守军隔着极远的距离就望到了从天边奔回来的哨马,连他们挥舞的旗子是何颜色也一清二楚。
“叛军来了!入城!”
有这样的侦察利器,加上满地的拒马,根本不等叛军骑兵到近处,城外的兵民已经从容退进城中。
……
风雪之中,旌旗半掩。
田乾真眉头紧锁,毫不爱惜地挥鞭摧动着胯下战马,誓要夷平偃师,为高尚报仇。
当远远望到城外的最后一批人正在进入偃师城西的瞻洛门,他下令道:“杀过去!不许减速!”
“报!将军,前方有拒马。”
最前方,已经有几名奔腾的骑兵因风雪遮了眼而没注意,撞在了那冻在矮墙里的竹竿上,或被刺穿了肚子、或伤到了腿,也有战马的马腹被划破,正倒在地上悲伤地厮鸣。
田乾真过去,一刀了结了悲鸣中的战马,喝道:“砍断这些竹竿!”
虽极为愤怒不耐,他竟还懂得鼓舞士气,又喊道:“唐军自作聪明,免得我们去找安营下寨的竹料和柴禾!”
可不论如何,叛军们一路赶来,原想着大开杀戒,却不得不停下来在风雪中劈竹子,还是受挫的。
天色已经不早了,一名士卒踩着积雪走上前,正劈砍着那斜插在冰墙里的竹子,突然听到了风声,他抬起头,只见天空中有好几颗落石正向他飞来。
可他离城墙分明还有两百多步呢。
“嘭。”
巨石砸裂了他的头盔,之后将他面前的冰墙砸得四分五裂,冰渣四溅。
只死十余人,伤亡不算大,田乾真的声音依旧冷酷无情,下令道:“传命下去,后退五十步安营下寨!”
入夜,朔风呼呼作响,士卒们好不容易扎好营歇下,忽然听得一阵鼓噪,接着便有火箭射在了靠营地外围的帐篷上方。这支唐军的火箭有些不同,能淌出黑色的石墨,极易点燃。
田乾真没想到薛白敢于出兵夜袭,毕竟他身后就是洛阳以及叛军主力。好在他出于行军打仗的习惯,有安排防备,加上士卒又都是精锐,是夜并没有太大的损失,只是影响到了士气。
次日,叛军以更稀疏的阵型向前推进,破坏唐军的防御工事,以小伤亡消耗唐军抛出的石块。
另外还有一小支大胆的骑兵奔到了城门下。
“城上的唐军听着,立即将高丞相的尸首归还!否则破城之日,屠尽城中所有人!”
城上的守军并没有向他们射箭,而是以言语恫喝进行反击。
“高尚怂恿安贼造反,千刀万剐难赎其罪!今日贼势唯洛阳尚存,深陷绝境,故罪诏放逐高尚,杀高尚者,亦安禄山也!”
随后,还有一个老宦官被押上城头,被逼迫着,用尖细的声音高声念着安禄山给高尚的罪诏。
如同田乾真所言,此事传出去就是军心动摇,再加上偃师城陷,薛白像钉子一样嵌进了叛军之中,这对士气的打击是巨大的。
他甚至有一种错觉,一旦他没攻下偃师县,甚至万一被薛白击败了。那么,他手下败逃的兵力就会像瘟疫一样,把恐惧的情绪带给所有人。
之后,城头上还有一声问话引起了田乾真的注意。
“含嘉仓没有粮食,贼在洛阳还能撑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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