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741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与此同时,薛白的余光也扫到了杨洄,他并不恨杨洄,可既然成为了李倩,那就必须对付杨洄。

  “我已向圣人请旨。”李琮道:“给皇孙李倩该有的封爵,并酬其功。”

  他一示意,自然有一宦官奉着几封圣旨站出来,当着一众宗室,高声宣读。

  先是平反了三庶人案,却不提前因后果,只追赠李瑛为皇太子,恢复了李瑶、李琚、薛锈生前的爵位。

  “分命本枝,列于庶位,博考方册,斯为大猷。皇太子瑛之子倩,观其器识,机彩明悟,神情峻拔,雅量夙成。衣冠就秩,宜颁列位之荣,井赋开疆,仍茂承家之业,可封倩为北平郡王……”

  “北平郡王?”

  李珍听了,皱起了眉头,心里立即就想到了安禄山的“东平郡王”一爵,甚至感觉到薛白更不配,因为太年轻了。

  虽说以皇孙身份封郡王一向是惯例,但他却感觉到薛白的皇孙身份存疑,至少,他没看到圣人亲口在宗室面前承认。打个比方,他长得酷似圣人年轻之时,一直怀疑自己是圣人的私生子,可即便如此,他也没能因此而得到争储的资格,这便是体统。

  “此事不合体统啊。”李珍喃喃道。

  “歧王。”杨洄轻轻拉了拉李珍,小声道:“反对吧。不能让他轻易就得了郡王爵。”

  李珍沉吟着,正要开口说话,忽然,有人惊呼着指向了光泰门外。

  “那是什么?!”

  一众宗室们转过头看去,远远地,望到了浐水对岸,有叛军的哨骑出现了。

  那些哨骑显然也望到了浐水西边堆积的尸骨,先是大为愤怒。之后,他们望见了光泰门没有关,惊喜不已,吹响了号角,催促更多的叛军过来攻城。

  很快,有更多叛军哨骑赶到,径直泅水往城门冲过来。

  “关城门啊!”李珍大为惊骇,连忙喊道。

  李琮回头看了一眼,却是若无其事地道:“我有禁军将士在此,区区几个叛军,岂能攻来?继续册封,李倩,还不领旨?”

  薛白遂缓步走向那传旨的宦官。

  众人不论是赞同或反对他封爵,此时心思根本就不在这件事上,全都盯着城外,眼看着那些叛军渡过河,准备向这边杀来,遭遇城头禁军的箭矢。

  他们只想离开这个危险之地,希望薛白的动作快一些,更快一些。

  终于,薛白双手接过那卷轴,朗声道:“臣,领旨谢恩。”

  “恭喜北平郡王,这是你的绶带、鱼符,以及制冕服的布料。”

  “谢陛下恩典。”

  薛白很平静,这一刻对他而言并没有太大的不同,只不过是多了一个名义。

  可对于很多人来说,却是对大唐宗室又多了一份信心,或者说,多了一个可以选择的对象。

  “杀进城去。”

  随即响起的是叛军将领的高呼声。

  长安被围以来,宗室们还是第一次感受到危险离他们如此之近,不少人纷纷嚷着该退回城内了。

  “怕什么?!”

  才被封为北平郡王的薛白手里还捧着圣旨,却是鼓舞着人心,道:“我等今日既是来庆功的,便该再挫敌军的威风,请诸君与我一道登城头,击退叛军。”

  “什么?”李珍讶道:“疯了不成?我们可都是宗室。”

  “是啊,殿下在此,诸多宗室在此,万一叛军杀进来一网打尽,大唐社稷可就完了啊。”

  他们当然是不愿意,然而,随着薛白当先登城,他们身后的禁军竟是举着长戟“请”他们上城头一观。

  城头上的风呼啸而过,李珍放眼看去,浐河对面已出现了大股的叛军,看到了大开的城门,欢呼着,带着可怕的杀气向他逼近过来。

  “贼兵主力来了!”杨洄惊呼道,“薛白是要害死我吗?!”

  他吓得惊慌失措,根本就没意识到自己把心里的担忧喊出来了,其实他根本就没问薛白,没想要听到回答。

  然而。

  “那不是叛军主力,目测只有两千余人而已。”不知何时,薛白已走到了他身后,随口回答着,还拍了拍杨洄的肩。

  杨洄以为薛白要把他推下去,如遭电击,再回过头来,脸上已毫无血色。

  “我们是来庆功的,那便要拿出气势来。”薛白道,“诸君皆是大唐宗室,今日恰逢战事,何不擂鼓助阵以激励将士?!”

  他说着,转头看向李珍,朗笑道:“听闻歧王的鼓打得好?”

  李珍确实是擅长羯鼓,但学来是为了能更像圣人的风雅潇洒,不是来给军中贱卒助兴的。此时被薛白逼迫,不由大为不快,但鼓槌已经递来了,他只好接过。

  “咚咚咚!”

  他打的是《破阵乐》的节奏。

  薛白听得满意,又道:“杨驸马?”

  “我什么也不会啊。”杨洄急道,他看到浐水下游已经有叛军渡过河往这边杀来了。

  “那就喊!”

  “喊?喊什么?”杨洄额头上汗水直流,忽听到士卒们正随着《破阵乐》的鼓声在唱着军歌,遂也高声随着大喊。

  “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

  “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

  薛白竟还是不满意,拍了拍杨洄的背,道:“大声点。”

  杨洄无奈,只好努力不去看那越来越逼近的敌人,用尽全力地大喊道:“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

  他吃奶的劲都用出来了,双手紧握,脸色通红。而喊完之后,他有些惊讶地发现,自己竟没有原来那么害怕了……

  ***

  军歌嘹亮,随着风飘到了浐河的对岸。

  崔乾佑策马而来,也听到了唐军的军歌,不由自主地嚅嘴跟着哼了哼,因他从军之初,也曾是唱着这样的军歌讨击外敌。

  “狗屁‘共赏太平人’。”他终是骂了一声。

  待驱马到浐水边,他眯着眼看去,只见城头上红红紫紫,竟站着许许多多的大唐勋戚重臣。

  他皱了皱眉,找过哨马,命他们去打听禁苑这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之后,便听到了一个有些意外的回答。

  “城头上有人向我等宣旨,劝降我等,还封薛白为北平郡王……”

  “北平郡王?”

  崔乾佑很快就想到了安禄山,再想到了安禄山是死于薛白之手,深深地感受到了唐军的挑衅之意。

  他数着光泰门城头上的旗帜、官员,沉思起来。

  昨日攻入长安城的队伍新败,今日李琮、薛白以及数不清的宗室就汇聚于此,故意打开城门,怎么都像是一个诱敌的陷阱。

  哪怕不是陷阱,光泰门与浐水之间的地势就摆不开兵马,禁苑内就是禁军的驻地,调兵容易,而自己就算攻入禁苑,有浐水相隔,后续的大股兵马根本无法及时跟上。

  总而言之,从天时地利人和各方面看,眼下都不是一个适合的战机。

  于是,崔乾佑冷眼看着城头上叫嚣着的一众宗卿,果断下令撤军。

  “将军?他们把我们袍泽的尸体摆在那!”

  “看不出是故意诱你去送命吗?!”

  叛军虽兵力雄厚,人马精锐,却不会随便送命。很快就离开了这个地利差劲的战场。

  于是,禁苑城头上诸多宗室惊诧不已。

  “我们逼退叛军了?”

  杨洄不可置信,喃喃道:“我唱的《破阵乐》击退叛军了?”

  他跌坐在地,转头四看,发现宗室们都是一副死里逃生的庆幸表情。李琮已走到薛白身边,与之低语着什么。

  如此一来,长安解围之前,薛白大肆杀害世族公卿一事只怕是无人敢再提了。

  而不论他们对薛白是何观感,已不能阻止这个北平郡王趁势而起了。

  ***

  是夜,燕军大营。

  “北平郡王?”田承嗣念叨着这四个字,道:“若非他是宗室,这是可与东平郡王相当的爵位啊。”

  “你真当他是什么皇孙李倩不成?”崔乾佑道:“这爵位就是犒赏他的战功。”

  “我不在乎,管他是不是皇孙。”田承嗣说着,声音沉郁下来,道:“我只知道,必须除掉他。”

  崔乾佑道:“举事之初,我们都没想到,会因这样一个年轻人而次次受挫。”

  田承嗣皱起眉头与他一起看向地图。地图上,长安城已被他们画了一圈又一圈,可见他们攻下此城的心思热切,但他们不得不感慨一句。

  “长安一时半会是很难强攻了。”

  不甘心,但事实如此。且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薛白,先是擒杀安禄山,使燕军军心动荡,耽误了大量的时间;之后薛白故意放出谣言,使安庆绪焦头烂额,无力西顾;最后,还是薛白,请回了李隆基。

  “如今,薛白受封王爵,可见他已理顺了长安人心。哪怕不是众志成城,也是政令通畅了。”

  田承嗣点了点头,道:“我方士卒在边塞就没攻打过这等坚城,一路南下皆望风而降。如今薛白这一守,我军不擅攻坚的弱点就要显露出来了。”

  崔乾佑道:“徒有十余万精兵,却是小成而满。从圣人到诸将,个个心思都在河北。一旦强攻伤亡过重,圣人必然发怒。”

  “就此放弃攻长安不成?好不容易拿下潼关。”

  “不。”崔乾佑道,“长安有个致命的弱点没变——没有粮食。只需继续围城,不出一月,长安必破。”

  “一个月,只怕唐军的援军就要到了。”

  “我们怕野战吗?”

  田承嗣笑了,嘴一咧,显出了虎狼一般的神情。

  他们是范阳骁骑,曾在北方的风雪之中一次次与契丹、奚人的骑兵对冲,他们根本就不害怕野战,而是无比怀念野战。

  “插皮,攻城攻得我心头火起,巴不得狠狠地野战一场!”

  “那怎么取长安,很清楚了。”崔乾佑道,“继续围着它,歼灭它的援军。”

  “唰”的一声,田承嗣把另一张图纸摊开。那上面,清楚地标注着唐军的援军、粮草来援的方向。

  过了一会,他却是皱起了眉,提出一个疑虑。

  “昨日刚在唐军手上吃了个大亏,这个,不会又是计吧?”

  “不急,探探便知。”

  ***

  平凉郡。

  此地居于陇山,处关中、陇右、朔方三道交接之处,属朔方境内。

  队伍抵达平凉郡,就算是离开了关中。

  “沈娘子,歇歇吧。”

  说话的是队伍中的领头,一个名叫高参的禁军将领,他原是郭千里麾下。在陈仓之变时率先投向薛白,薛白见他文武双全,便点他为使节护卫来朔方宣诏。

  至于使节,依旧是陈希烈,毕竟资历甚高。

  一开始,高参有些嫌带着沈珍珠这样一个女子,拖慢赶路的速度。可一番相处下来,他发现沈珍珠虽然柔弱,却很能吃苦,不免有些刮目相看。

  是日,他们在平凉郡休整,沈珍珠忙着抱草料喂马,高参看着过意不去,便拦着她,道:“你是贵人,不必做这些的。”

  “不是什么贵人,就是广平王府一个侍妾。”沈珍珠略低着头,想了想,还是道:“我怕拖累了你们。”

  “没有的事。”

  高参知道,队伍里许多禁军不喜欢沈珍珠,无非是他们认为忠王父子反了、不肯救长安,倒不是针对她。

  他正想着该怎么宽慰她,忽然,驿馆外有人大喊了一句。

  “广平王来了!”

  “这么快?”

  高参不由心想,广平王该是已随着忠王去了灵武,此时能赶到朔方,可见消息十分灵通。

  再转头一看,沈珍珠已是大喜过望,抛掉手里的草料,提着裙摆便要往外奔去。

  这一路上,他还从未见过她如此欢欣鼓舞的模样,仿佛是得到了新生一般,连飘扬的头发丝都显出不同的神彩。

  可他还是拦住了她,心想,自己是可以把沈娘子交还给广平王的,只需要广平王答应几个很简单的条件。

  “沈娘子别急,待谈过了正事,便让你回到广平王身边。”高参走上前道,“你能信末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