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75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裴冕恭敬应了,道:“我正是要到右相府与李十郎再接洽好此事。”

  杨慎矜点了点头,心中依旧烦闷。

  若不想太府库藏的窟窿被揭开,认了薛白这儿子之后,得立即把丰味楼转卖出去。

  如今丰味楼虽风头无两,靠的无非炒菜的秘法,这秘法早晚会泄露,眼下是最值钱的时候。

  御口亲证的父父子子,一个孝字压下,那竖子当无法忤逆。

  “章甫你说,何人有财力能够……”

  “阿郎!”

  忽然,有护院匆匆赶来,禀道:“有人在后院闹事!”

  “何人敢来弘农郡公府上放肆?”

  “其人自称薛白,说是有贼人砍伤相府公子,要让金吾卫搜查府院。”

  杨慎矜不由愣住,心里有一瞬间想道,却没说过要到家中来认亲。

  裴冕眉头一皱,暗道来得未免太快了……

  ***

  “什么动静?”

  老凉忽然起身,推门出了屋,在院中侧耳倾听。

  他耳力极好,能听到夜风把远处那隐隐的声音吹过来。

  那声音仿佛只是上元节的喧嚣……但不是。

  “都别喝了。”

  老凉转回屋中,一把将姜亥手里的酒抢下来,道:“金吾卫到了。”

  “怕什么,裴先生让我们留线索引来的。”

  “先别喝了。”

  “刘全,醒醒。”

  姜亥推了推刘全,却没能推醒。

  他站起来晃了晃脑袋,只觉一阵头晕。

  ***

  今夜,金吾卫中侯郭千里以公徇私,在崇义坊的望火楼上,举着自家的小女儿在看花车。

  “阿耶,花车好漂酿……花车走呢?”

  “待会还有的,囡囡莫着急,我们先看看那边的花灯。”郭千里道:“哎呀,都喜欢唱李白的诗,上元节怎没人唱李白写给我的诗?”

  “阿耶,囡囡会唱……平明拂剑朝天屈,伯母垂鞭追舅归。”

  “唱得真好,比许合子还好。”

  郭千里笑着笑着,忽看到有一少年郎正在向楼下他的人问话,连忙吩咐将这少年唤上来。

  “哈哈,果然是薛郎君!”

  “郭将军。”薛白道:“好教你知晓,今夜有金吾卫的贼人重伤了相府公子,逃入崇义坊了。”

  “我可没收到命令,且正忙着。”

  郭千里这次也学聪明了,今夜只打算带女儿看花灯。

  不过,再一想,受伤的是相府公子,也不能没有反应,当即唤过两个金吾卫吩咐道:“你们随薛郎君去看看,莫惹事。”

  薛白其实并不在乎什么相府公子受伤与否。

  他只是脑中有个大概的猜测——东宫死士没来由突然犯案,留下明显的线索引人搜捕,为何?嫁祸一个人,结束牵扯到东宫的大案。

  但谁能替李亨担下谋逆案?长安城内有这资格的可没有几个。

  进了崇义坊,地上再也找不到任何血迹,线索完全断了。可见对方只打算让人查到崇义坊,而不能具体查到某个宅院。

  若今夜是由旁人来查,怕是要拖上几天。

  裴冕想要拖,薛白便决定打他个措手不及。

  他直接就去找最大的宅院。

  只要他的推测不错,能担下谋逆案的人必然是住在深宅大院。

  “那是谁的宅子?”

  “弘农郡公府。”

  当薛白指着一间大宅问话,且得到了回答,正好有一阵寒风吹来,让他背脊一凉。

  他迅速镇定下来,心想,自己多准备了一条后路果然是对的。

  思忖片刻,他干脆大步赶到杨慎矜宅的后门,用力拍门。

  “开门!金吾卫追凶!”

  若只看他的气势,颇有弘农郡公府的嫡公子归家之感。

  ***

  “放肆!”

  薛白才与杨家奴仆们对峙了不久,一声怒叱在院中响起。

  杨慎矜沉着脸,负手而来,仿佛真当自己是薛白的父亲一般。

  “竖子!你一介白身,犹敢打着右相府之名,调动长安禁卫,僭越也可知?!此大罪,还不快滚?!”

  “凶徒披甲执弩,当街刺杀宰相之子,与造反无异!”薛白毫不示弱,喝道:“今夜能拿到人,他们不过是逃入杨中丞宅院。若等到明日,那便是包庇逆贼之罪,你担得起吗?!”

  这是近乎直白的提醒了。

  他不可再能说得更多、授人以柄。

  杨慎矜若能懂,一场危机或能消弥于无形……

  “混蛋!”

  杨慎矜听得脸一板,再次以他认为的教训儿子的语气叱喝道:“你还在这撒野?!滚去向右相请罪!”

  “老匹夫!”

  薛白当即回骂,毫不犹豫转身而走。

  他根本就没权力搜杨慎矜宅,之所以来,无非是来看一眼火势能否扑灭,既然扑灭不了,立刻就决定切割。

  “不像话!”

  杨慎矜冷哼一声。

  他心中愈发忧虑,思忖着这小畜生是否察觉到自己认亲是为了谋其产业?

  ***

  “刘全?”

  姜亥唤了几声,终于察觉到不对。

  他忍着头晕,俯身过去,伸手盖在刘全的口鼻上,已感觉不到半点呼吸。

  “死了?”

  “酒里……有毒……”

  姜亥骂了一声,勉强支起身来,第一时间去看姜卯。

  “阿兄?”

  姜卯其实喝得不多,但他身体正是虚弱之时,此时脸上已然灰败下来,撑了两下没能将自己的身躯撑起来,眼中便泛起悲凉之意。

  “走……”

  “阿兄!”

  “你走……藏好……莫再给人卖命了……”

  “阿兄,我带你走,起来……”

  姜卯伸出手,抱住兄弟的脑袋,喃喃道:“可记得疆场上……断腿的战马……”

  姜亥大哭。

  老凉状态最好,俯身看去,只见小波斯嘴里吐着酒沫,沾满了茂密的胡子,眼中已毫无生气。

  “他不行了……拓跋……还能动吗?”

  拓跋茂勉强抬起头来,眼神满是不甘,喉头滚动了两下,才吐出一句话来。

  “裴……裴老狗……不得……”

  话到后来只剩下“咯咯”之声。

  老凉狠心起身,扯着姜亥,驮着他跌跌撞撞往外走。

  两人都是见惯了生死的汉子,当即收了声,把悲恸与愤怒咽下去。

  老凉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忽然想到了当时被活埋在城外的那个少年。

  到了今日,原来大家都是一样的蝼蚁。

  穿过两重院子,老凉只觉姜亥的身子越来越重。

  “谁?!”前方有仆奴问道。

  老凉低下头,回想到了上次薛白的办法,用他那陇右口音应道:“上元节,喝醉了……”

  “哪家带的部曲?怎绕到后院来?”

  “不认路,想出去。”

  “唉,跟我来吧,自去醒酒,莫吐在院里。”

  老凉松了一口气,松开了怀里那只握着匕首的手。

  他没想到自己能逃得那般顺利,直到“吱呀”一声门开了。

  眼前虽是条小巷,但透过巷口的粉墙能看到长安的繁华。不论是边境战场上的尸横遍野,还是朝堂斗争下的阴谋诡谲……仿佛都影响不到长安街市的盛世光景。

  老凉像是着了迷。

  他感到了头晕,忽然想要去兴庆宫前听许合子唱大曲,刀头舔血了一辈子,他要死,得死在灯火辉煌的长安上元夜里,而不是哪条阴沟。

  往前走了一段,巷口处,有个小娘子正偷偷摸摸地跟着两个金吾卫。

  那两个金吾卫的盔甲铿锵作响,她不用跟太近也不会跟丢,一直跟到巷口,她探头往外看去,似乎有些疑惑起来。

  老凉低下头,再次装作是在扶着醉酒的人……成功过一次,他很有信心。

  下一刻,有人从他后面快速走过,走向那小娘子,那是个身材挺拔的少年郎,背影有些眼熟。

  那少年快步走到了那小娘子身后,开口便道:“你为何跟着我?”

  老凉听得那声音,呼吸一窒,扶着姜亥转身就走。

  ***

  “你为何跟着我?”

  薛白才离开杨宅不久便察觉到有人跟踪,遂让两个金吾卫不停往前走,他则渐渐拉开距离,再从别的巷子绕一圈回来,果然发现了对方。却没想到是个看起来颇柔弱的少女。

  原本想反跟踪,结果却看她踌躇了许久,一点都不专业。

  干脆上前,沉声问了一句。

  站在巷口的少女吓了一跳,回过头来。

  薛白立即便想起方才在路上遇到过她。

  “长安街巷可不是你一个的,我怎就跟着你了?”

  少女拍了拍心口,镇静下来之后,却是半点也不害怕他,眼神中反而有些促狭之意。

  薛白问道:“你认得我?”

  “你在长安很有名吗?为何我要认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