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766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薛白只是开个玩笑,浅浅地讽刺一下李光弼的所谓的忠君之心,重要的是,圣旨上的内容正是李隆基对他们守住长安的表彰与封赏。虽未特意提及,可既勉励了“太子”与“北平王”,也便是承认了长安朝廷的合法性。

  其中还有关于李光弼的封赏,以他取代王承业为河东节度使。至于王承业,自是罢官黜职。

  “没想到,你居然真请到了圣旨。”李光弼恭恭敬敬地领了旨,喟叹了一声。

  “说了,是我派人护送圣人到了蜀郡。”薛白的语气理所当然,还指了指自己,道:“忠臣。至于李亨,擅自称帝,叛逆无疑了。”

  “北平王让杨国忠假扮圣人一事,如何解释?”

  “杨国忠为保护圣人、并守卫长安,不得已而为之。他自知犯下弥天大罪,已自尽以谢天下了。”

  “用烛台刺穿自己的后脖颈谢罪?”李光弼做了一个有些别扭的动作,问道:“这样刺?”

  薛白不以为然,道:“节帅怎好擅挖他的坟?人死为大。”

  说到底,在乎假冒天子的人,自有李隆基的圣旨来安抚;而不在乎繁文缛节的,只关心长安城能守住,自是更容易站在薛白这边。

  故而,他并不打算在这些虚礼上多作纠缠,直接把话题指向李光弼最关心的实质问题。

  “说正事,节帅需要的粮草,很快就会有两批送达。一批来自汉中,经子午谷,一批来自南阳,经蓝田。请节帅遣人至少陵塬驻守接应。”

  少陵塬位于长安城的南效,居于浐河、潏河间的高地。因它比长安城的地势高,又扼守了南山通道,是长安城南部屏障之一。

  过去,大唐承平,少陵塬常作为达官贵人的别业,正可以征为驻兵之地,保证接下来的粮草运输。

  谈完这件事,李光弼方觉满意,对薛白的态度也亲近、信任了一些,愿意邀请薛白到他的大帐里详谈平叛的战略规划。

  他拿出他那破旧的地图,上面被画得密密麻麻,字迹又潦草,旁人根本看不懂。

  “节帅学的是草圣的狂草?”薛白如今字写得好,已有评论书法的资格。

  “不敢当。”

  李光弼却没听出他的取笑之意,还当是夸赞。

  “北平王请看,京畿二十三县、扶风郡九县,俱已坚壁清野。唯有金城、武功二县被攻破,如今崔乾佑欲攻咸阳,若他得咸阳,必再起觊觎长安之心,而若我守住咸阳,他必直奔潼关。而我则焚渭水诸桥,拖延其军。”

  薛白指了指渭水桥,问道:“若知他意图,何不设伏于渭水?”

  “我军不欲决战,只要设伏,小胜而叛军不退,增兵否?若不增兵,一旦叛军骑兵缠上,小胜则为小败。若增兵,小兵则致大败。”李光弼脸色严肃,道:“哥舒翰前车之鉴,万不可冒然出兵。”

  他与王难得不同,王难得作战喜好勇猛冲锋,而李光弼在河北的几场大战几乎都是智取,且他是真沉得住气。

  薛白认同他的战略构想,只是有些担忧,道:“就像是把一只猛兽关进了我们家中,到处都是我们的羊群。却还得等猛兽筋疲力尽了再打它。”

  “是,可最不能放它出去咬,外面还有更多羊群。我们只能站在桌子上,等它累了才能下场打它、驯服他。”

  “我担心夜长梦多。”薛白的手指从渭河上移开,放在了黄河上,道:“你说叛军要攻潼关,可他们若是渡过黄河,攻太原,如何?要守黄河,兵力不能布置在西岸。”

  若把兵力放在黄河西岸守,叛军一来,直接就被叛军吞了,得在东岸守,李光弼当然也会派遣大将。但东岸属于河东道,太原方面是能够影响到黄河防线的。

  薛白首先就不放心河东节度使王承业,所以借李隆基的名义把王承业罢黜。可王承业原本就投靠了李亨,一旦得知薛白手中有要罢免他的圣旨,一定会有所反抗。

  “直说了吧,我担心王承业坏事。”

  李光弼问道:“北平王可是想让我回太原宣旨?”

  “关中防御离不开李节帅。”薛白问道:“你认为谁可为河东节度副使,暂管太原?”

  李光弼想了想,道:“王缙。他是太原王氏嫡系出身,名重当世。资历、能力都够。我在太原时,他曾协助我守城,为人甚有谋略。”

  薛白当然知道王缙,那是王维的弟弟。

  “李节帅与他关系不错?”

  “是。”

  “那请李节帅手书一封。”薛白道:“我会请朝廷任命王缙,到时书信可一并送去。”

  李光弼道:“可需我派人去?”

  “那便请节帅遣一大将给我。”薛白道:“我想亲自往黄河防线去一趟。”

  ***

  出了李光弼的大营,薛白又去见了颜季明、元结,这两人是特意带了少量兵力从解县赶来支援长安的。

  虽未真出到力,可薛白正要见他们,有要事要说。

  三人坐下,薛白拿出他自己的地图,提起炭笔,随手把关中划了一个圈。

  “这是殿下目前真正拥有的势力范围。”

  接着,他在西边方向又划了个圈,道:“这是李亨目前的势力范围。再看这里,河北及河南部分地域,这是叛军的势力范围。”

  他暂时没有提起秦岭,那是在平叛过程中通过功绩、正统名义等手段可争取的地方,他的手指是指到了河东,在他划了三個圈之后,河东恰恰处于这三个圈的包围之中。

  只简单的三个圈,一下把河东那重要的战略位置体现得清清楚楚。

  “方才我见了李光弼,圣人封他为河东节度使;我们得把叛军堵在黄河以东,就得布防河东;再遣一大将,出井陉,攻范阳,使安庆绪走投无路,彻底平定叛乱。”

  薛白说着,手上又做了两个动作。

  他先划了一个圈,把河东并入他们的势力范围,之后,再划了一个圈,把河北、河南也包括进来。

  “如此,殿下便平定了几乎整个北方。这时再看李亨,他徒有西北边军,一无粮草,二无名义,必不能支撑。”

  于是,方才划给李亨的那个小圈也被包括到了他们的势力范围内。

  若走完这几步,则李琮收复两京、平定叛乱、除掉李亨,那么势必天下归心,到时迎回李隆基,请他退位,已是顺理成章之事。

  那么,谋划河东的重要程度,就相当于《隆中对》里的“益州险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土,高祖因之以成帝业。”

  唯一的区别也许在于,薛白不是李琮的诸葛亮。如今彼此的关系,更像是刘封与刘备。

  “听懂了?”

  颜季明、元结眼神一亮,完全明白了辅佐李琮为新君的步骤。

  守住关中之后,下一步就是彻底夺取河东。

  “听懂了,”颜季明道:“我在河东募过兵。”

  元结道:“整个河东的盐都是出自解池。”

  “好。”薛白道:“这里有一封圣旨,我们还有李光弼遣来的大将,这里还有两道任命,河东节度判官与河东道转运使,你们往太原一趟,拿掉王承业、拉拢王缙……”

  元结道:“若王缙不可拉拢?”

  薛白道:“那就拿下,他是李光弼举荐的。”

  如今他还不得不考虑李光弼的态度,所以特意让李光弼来举荐,尽可能地团结能够团结的力量。

  “我也会给王缙写一封信。”薛白道,“另外,我与你们一道过黄河。”

  元结问道:“去接你的红颜知己?”

  他与薛白在大理寺狱时见过李腾空前来探监,故而有此一问,却忘了颜季明正是薛白的小舅子。

  气氛顿时有些尴尬起来。

  “不是。”薛白在颜季明审视的目光下保持着镇定,道:“尽快准备吧,事不宜迟。”

  ***

  薛白在绝大部分人商议国事时,都是以一种辅佐太子殿下兴复大唐的态度在说的。

  哪怕有些言语有些大逆不道,也是披着一层天下公义的外衣,好比刘备说的从来都是“兴复汉室”,而不是“我要当皇帝”。

  即使有人窥视到薛白的野心,往往并不戳破,因眼下完全没有到那个地步。等天下太平、李琮继位以后再谈完全来得及。

  除了少数希望跻身元从功臣的人总喜欢在薛白身边秘谋,比如元载。

  “圣人虽然承认了郎君,却没有宣诏天下,处置李亨谋逆称帝之罪,只怕还藏着‘养蛊’的念头啊。”

  这“养蛊”一词是薛白从南诏回来之后偶然提过的,元载用来形容李隆基平衡朝中势力的权术,比如李林甫便是一只养来对付太子的蛊,安禄山又是另一只。

  很显然,李隆基如今又想养着李亨来对付李琮了。

  元载之所以一眼看穿这点,因为李隆基答应薛白的要求并非没有条件,他非常坚决地要让诸王以及朝中大臣到蜀郡去。

  “圣人召诸大臣南下,为的是在‘南京’建新的朝堂,而要见诸王,绝不是顾念父子亲情,势必要将诸王分封至天下各地,制衡郎君,这还是养蛊。”元载道,“我敢断言,假以时日,一旦圣人重塑威望,必要对付郎君。”

  “我知道。”薛白道:“那你说,如何是好?”

  元载沉默了,他方才一番话,主要是为了向薛白表忠心。其实他心里清楚薛白自有计较,却没想到会问策于他。

  他沉思片刻,正要开口,薛白已举了举手。

  “眼量放高些,莫总往下看。只要我们拿下河东、平定叛乱,他的威望难道有可能涨得比我们还快吗?”

  “郎君明鉴,但只怕取河东一事,李亨势必会有所阻挠。”

  薛白沉吟着,缓缓道:“我写封信给李泌,你遣人送去。”

  “喏。”元载道:“那,圣人要的大臣与诸王?”

  “先安排几个大臣去服侍圣人。”薛白道:“问问朝中谁愿意去。”

  元载做事很利落,次日便将一份名单递在了薛白手中。

  “龙武军大将军陈玄礼、门下侍中韦见素、检校工部尚书徐安贞、兵部左侍郎刘光谦、吏部右侍郎白琪……”

  薛白念了开头几个,头也不抬,带着些调侃之意问道:“这其中可有伱打压的政敌?”

  “没有。”元载道:“我万不敢如此,否则请郎君罢了我的官。”

  “那就先放他们去蜀郡吧。”薛白道,“第二批人不急,等第二批粮食运到。”

  正说着,有信使归来,禀报称叛军已攻打咸阳县城。

  才稍微平息了不到二十天的长安城,又感到了战火的威胁。只是这次,有李光弼这样的大将在,城中人们的心态安定了许多。

  ***

  其后两日,李光弼坐镇长安,派遣大将支援咸阳,同时散出哨马,做着叛军攻咸县不下转而奔袭潼关的准备。

  京畿道就像一个兜着猛兽,任它在里面撞来撞去的破麻袋。

  这种时候,薛白一边配合着稳定局势,一边竟还在准备去往解县。

  两日间,他不断听到有人跑来禀报“北平王,高将军求见”,而他每次都是回答“不见”。直到局面暂时稳住,而他也到了出发的时候,他遂亲自到太极宫去见高力士。

  其实高力士在长安是有私宅的,且如今他也不必值勤,大可回宅。但薛白到时,他正坐在宫院中的一株梨树下发呆。

  “北平王知道老奴想要说什么吧?”

  “想必是想要去蜀郡?”

  “是啊。”高力士叹道:“老奴这一辈子,除了伺候圣人,做不了别的。”

  薛白道:“圣人早晚会回长安的。”

  他还有一句话没说——“圣人早晚也会换的。”

  高力士道:“我们这些伺候人的,重要的不是每日具体做了多少活计,而是忠心。倘若圣人在蜀郡,我不赶过去,等圣人回来,更不需我在身边了。圣人离不开我,我更离不开圣人。”

  薛白想到了天宝六载那个上元夜,自己得高力士保护一事,原本他想把高力士保护在长安,可一方面他不太可能做到,另一方面,高力士也并不想要那种保护。

  “放心吧。”薛白道:“我会送你到蜀郡,只是需晚一些。”

  “为何?我本该是第一个赶到圣人身边的。”

  薛白沉默了片刻,道:“我就是想拖一拖。”

  高力士笑着摇了摇头,叹息道:“还有贵妃,也必定得送到圣人身边,这是圣人的体面。”

  ***

  薛白往太极宫外走去的时候,心里不由在想,如今自己每天的生活就是见各个人,制定计划、商议条件,按部就班,少有意外发生。

  他忽然停下脚步,往旁边的梨树林看去。

  隐隐地,他听到了有曼妙的歌声飘过来。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

  只听这一句,他已猜到是谁在唱歌了,也知道杨玉环是想与自己谈谈,遂止住护卫,独自向着歌声的方向走去。

  走到一半,他却犹豫了,最后心肠一硬,转身离开。

  随着李隆基出现在蜀郡,杨国忠也死了,连陈玄礼与一部分宫人都被送走,禁军被派去守城,总之太极宫已十分冷清,薛白走了一会之后,发现自己迷路了。

  他倾耳去听,发现连歌声也听不到了。

  于是原本匆匆忙忙的脚步放缓下来,他选定一个方向,不急不缓地走着,脑中想着去解县见李腾空之事。

  说来,李腾空与杨玉环完全是两种类型的女子……脑海中蓦然浮起这个念头就难以消下去,薛白又想到了前些日子的那个绮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