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768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关帝庙并不算远。

  王承业抵达之时,他的人马已经震慑了大部分的解县盐兵,唯有那些薛白的部下们还据着春秋楼负隅顽抗。

  等了一会儿,春秋楼还未攻下,元结却已经到了,带了数十骑。

  一个县令,带着这么点人手,跑到堂堂河东节度使面前闹事,简直可笑。

  更可笑的是,等元结赶到一箭之地时,竟是连数十护卫也抛下,只以三骑上前,其中,一个年轻披甲的将领上前,大喝道:“谁敢放箭?!”

  见河东士卒们竟是真的不再放箭,王承业当即催促。

  “放箭!”

  然而,箭手们却还是踟躇不动。

  王承业还要问是怎么回事,已有幕僚小声禀报道:“节帅,那是李光弼之子李义忠,是天兵军兵马使。”

  “他怎会至此?”

  旋即,崔众也上前,提醒道:“节帅,元结身边另一人是颜季明。”

  王承业留神一看,果然是,他不由喃喃道:“阴魂不散。”

  如今河东军中还有不少将领是当时颜季明在河东幕府时招募的。

  紧接着,元结已展开一道圣旨,当众宣读起来。

  当那句“以李光弼代河东节度使”传入耳中,王承业勃然大怒,抬手一指元结,大吼道:“你假传圣旨,你们长安的圣人是假的!”

  李腾空站在春秋楼上,看着下方的冲突,忽然留意到了什么。

  她看到有十余骑正驱赶开围在春秋楼外的士卒们,往这边赶来,而在这十余骑当中,有一道身影她十分熟悉。

  “薛白?”

  她才喃喃这一句,旁边众人不由激动,纷纷往元结所在的方向看去。

  “郎君在哪?我没看到他啊。”

  李腾空则是到了栏杆边,倾着身子看去。渐渐地,那个她魂牵梦绕的身影愈发显得清晰了。

  终于,他赶到了春秋楼下。

  “真是薛郎?”

  “郎君竟真的来了。”

  杨齐宣不久前还在想着若事有不谐,该如何是好?没想到薛白能在此时出现。这情形甚至让他感觉乱世之中李腾空身边才是最安全之地,因为薛白会及时来救她。

  他转头看去,再次见到了李腾空、李季兰得了疠症之后的脸庞,好奇换作是薛白见到她们,又是如何反应。

  此时,薛白已经登楼了。

  “腾空子!”

  李季兰正打算跟着李腾空迎过去,忽想到一事,连忙唤了一句。

  李腾空于是想起来,连忙转身,问道:“药水带了吗?”

  “嗯。”

  李季兰忙不迭地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瓷瓶,晃了晃,把里面的药水倒在李腾空手掌上,李腾空便往脸上抹去。

  颇让人惊奇的是,随着它这一抹,脸上的暗黄、斑点、疮痕都被抹掉,再显出里面白晰透亮的皮肤来。

  杨齐宣看呆了。

  他不是没想过她们是故意扮丑的,可这些日子以来,她们从来都没有卸下过伪装,使他不得不信以为真。

  若依他的看法,此时她们就不该立即恢复容貌。应该拿那副丑样子试试薛白的真心才对。

  然而,李腾空、李季兰根本就没有类似他这样的念头,动作有些匆忙地抹干净脸,还互相为对方看看。

  “还有吗?”

  “有一点,但已经很美了。”

  “怎么办?”

  “头发,头发……”

  “到这边来理。”

  两人牵着手绕到外廊的另一面。

  那边,眠儿偷偷拉了拉皎奴的手,抬起头,递过一个无奈又委屈的表情。因为她们两个也是被打扮成了疠症病人的样子,偏是十七娘根本就不管她们。

  皎奴眼看李腾空的头发一时难以整理好,干脆转身下楼,才拐过楼梯,便见薛白迎面而来。

  “许久不见了。”

  “你认得我?”

  “不是煞婢吗?脸怎么了?”

  她叉开腿站在那,挡着楼梯。

  “哦。”

  薛白却不怕她,从她身边挤上前,回头看了一眼,道:“脖子这里要补点妆。”

  “轻浮。”

  薛白没再理会她,登上春秋楼的高处,转头,先是见到眠儿缩着脑袋,背对着墙,面壁思过一般。他遂当没看到,先是去拍了拍刁氏兄弟的肩。

  “伤都好了?”

  “让郎君挂心了,早便好了。就是到处都是战乱,没能早些去寻郎君。”

  “人没事便好,见了你们,我才觉安心。”

  杨齐宣站在一旁等着讨好薛白,偏是没机会插上话,急得直搓手。

  过了片刻,那边李腾空、李季兰转了过来。

  “薛郎?”

  李季兰语气惊喜,脸颊上的红晕如桃花绽放,行了个万福,浅笑嫣然道:“哦,如今该称北平王才是。”

  “朋友之间,称我的字也可以。”

  李腾空反而显得态度平淡,只是稍稍颔首。

  薛白深深看了她一眼,也是微微颔首。

  杨齐宣见这一幕,大感诧异。回想着方才李腾空那“女为悦己者容”的模样,心中不由嘀咕道:“真能装。”

  当然,薛白登上高楼,并不仅是为了见心上人。

  他先是看了一会那边元结与王承业的对峙,最后看到李义忠驱马上前,一刀斩杀了王承业。

  此事没有太多悬念,薛白这次甚至懒得亲自去处置王承业。回想在安禄山叛乱之初,他只是常山太守,地位大不如对方,可经历了这场变乱,双方的权势已经远不可同日而语了。

  “你是来接我的吗?”

  李腾空站在薛白身后,抬头看着天上的云卷云舒,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有些公事。”薛白道:“恰好路过。”

  “什么公事?”

  “比如对付王承业。”

  “可你还没与他说上一句话,他便死了。”

  薛白道:“也安排一些盐官,推行盐法。往后平叛还需大量的花费,朝廷入不敷出,得有新的财源。”

  说着,他绕到高台的东边,看向盐湖。

  阳光下,一片片盐田泛着不同的颜色,美不胜收。

  是夜,才从刑牢里被救出来没多久的崔众,又被带到了薛白面前。

  连番的折腾已彻底磨掉了崔众的意志,薛白一问,他便招供了王承业接下来的意图。

  “扶风郡有严武、高适拦着,不甚便利。故而忠王让王承业来安排,许诺封崔乾佑、田承嗣为节度使,依旧领其部。而只要他们愿降,王承业将运送军粮至蒲津渡。”

  薛白问道:“李亨这是与叛军同流合污了?”

  “王承业说,招降了叛军,那就不是叛军,是唐军。至于庆王……”

  崔众说到一半,连忙停了下来,不敢再说。

  他也认清了目前的局面,叩首求饶,唯请薛白饶他的性命。

  “可以。”

  “多谢北平王。”

  薛白道:“你去出使叛军大营一趟,依我所言行事,我便饶你一命。”

  崔众一愣。

  他没想到自己历经磨难,最后还是免不了往叛军大营里走这一趟,想必是命中注定避不过的,只好惴惴不安地应下。

  驿馆。

  李腾空沐浴更衣,总算是洗净了脸上涂抹的药汁,对着镜子挽了一个道士髻,想了想,须臾又将它打散。

  “我给你梳吗?”

  正好,李季兰推门进来,走到她身后,拿起发梳,想了想,道:“给你梳个反绾髻,一定好看。”

  李腾空摇头道:“一会便睡了,不梳头发了。”

  “真就睡了吗?”

  “嗯,有些困了。”

  “偏要给你梳,不影响你睡的。”李季兰道:“我也许久没见你真容了,这般真美啊。”

  乌黑柔顺的秀发在李季兰的指尖上流淌而过,她闻着李腾空的发香,心里有种久违的悸动。直到听得院子里有动静传来,她打了个哈欠,道:“我要睡了。”

  李腾空小声道:“我还想再看看道经。”

  “好吧。”李季兰继续打着哈欠,自走向里间。

  李腾空回头看了一眼,这才把袖子里藏的口脂拿出来,轻轻抿了抿,看着铜镜,对里面的皎好面容感到十分陌生。

  可当与薛白相拥在一起,那种久违的熟悉感便又回来了。

  都说小别胜新婚,经历了颇为长久的分别,尤其是乱世之中的生死相隔之后,两人都有些忘我。

  今日刚见面时,李腾空还压抑着情绪,可当夜幕罩下,那些积蓄已久的情感还是如决堤一般倾泻而出。她越平静,越汹涌。

  等到薛白如以往那般准备抽离时,李腾空却是努力搂住他。

  “我想……要个孩子。”

  她本来以为他不会答应的。

  然而,这次她虽已精疲力竭,却还是按住了薛白。

  一场变乱,改变了他们之前的很多想法。

  月下轻柔,盐湖畔的潮水涨起又落下,湿润了有些干涸的滩涂,留下洁白的盐粒。

  驿馆另一间屋内的李季兰把头蒙在被子里,死死捂着耳朵,忍受了太久之后,疲倦地侧过身,苦恼地揉乱了自己的头发。

  “如今天下大乱,其实不适合要个孩子。”

  “很快要平叛了吧?”

  “如果顺利的话,快了。”薛白道:“平叛只差最后一两步了。”

  李腾空低声道:“若是平叛了,我不想待在长安,想回我的道观。”

  “有朝一日,我得堂堂正正接你回长安。”

  “不行的,你的身份。”

  “身份是踏脚石罢了。”薛白近来便意识到了,他依旧习惯“薛郎”的称呼,那梦寐以求的皇孙身份还是有些不太适应。

  “你放心。”李腾空低声道:“我并非是因你有了王爵,甚至夺位的希望才想要孩子。只是分离太久了,我怕有一天还要分离。”

  “我知道。”

  “你有心事吗?”李腾空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