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848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军中都知雍王力气大,舞动数十斤的长槊毫无问题,倒没想到那契丹少年看起来瘦瘦的胳膊也蕴藏着极大的力气,两人僵持在那。

  那契丹少年黑黑瘦瘦的脸涨得有些红,分明是年轻的脸庞,却有种久历风霜后的沧桑与成熟感,唯有一双眼里保有着少年人的天真、单纯。

  见信使来了,薛白加了一把劲,臂上的肌肉愈发凸显,终于把他按倒了。

  也不知那契丹少年细细的胳膊怎就有那么大力气,他登时懊恼,站起身,用他不太熟练的汉语道:“好吧,把我的马卖给你。”

  薛白笑了笑,买下了他的马。那是一匹颇神骏的马驹,四蹄有力,跑起来就不愿停。

  正是见到契丹少年拉缰时那马匹仰头嘶鸣,薛白一眼就看中了,上前问价,那契丹少年既想卖又不舍得卖,好生纠结,说家里有很多马,唯有这一匹是他自己骑的,偏是需要买必需品回去,对薛白的价格有些动心。

  此时收了钱,他便热情地邀薛白去他家里,要请他喝马奶,流露出少年人独有的热忱。

  李林甫重用胡人之时,说他们孔武有力又心思单纯,薛白接触起来,还确实如此。

  “雍王,恐怕伱得马上回范阳一趟。”

  信使终于找到机会,将长安的来信递了过去,并转达了严庄的话。

  薛白看过信,却摆了摆手,道:“不着急,依既定行程吧。”

  数日后,他在更北的草原会见了契丹的新任可汗,恫吓了对方一通,方才不紧不慢地转回范阳。

  颜杲卿、袁履谦等官员已经抵达了,在城门处迎接了薛白。

  彼此都是在常山时的战友,再相见都十分开怀。

  谈及屯田之事,颜杲卿果然是头头是道,解答了薛白许多的疑惑。

  他们还提到了朝廷要向河北征收赋税之事。

  本以为薛白拥兵自重,必然是不会上缴民册、田册给朝廷,更遑提缴纳赋税了。

  “早在两年前朝廷就下旨承诺过不加税,如今却是频频违背承诺,长此以往,朝廷的威信何在?”

  果不其然,薛白对此首先表达了抵触的态度,可接着,他却是话锋一转,又道:“但河北也是大唐之地,这两年因叛乱不曾缴税,今既收复,该缴的税赋自不会少。”

  说罢,他便让人把田册、民册交给颜杲卿。

  他志在天下,大可不必为一点小钱而开割据的坏头。

  信使说的那桩要让薛白急赶回来的急事却不是这个,而是朝廷正式的旨意到了,解薛白天下兵马大元帅等一应官职,命他返回长安,在李瑛的陵地守陵尽孝三年。

  “雍王,起兵吧。”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安史之乱才平息,严庄再一次站在范阳节度使府的大堂上说出了同样的话。

  他已经想过了,如今朝堂上雍王一系的势力正是最空虚之时,颜真卿也不在相位,若薛白解下兵权返回长安,必死无疑。

  可若不回去,那便是抗旨不遵,倒不如先起兵造反。趁着平定叛乱的余威犹在,攻下长安不是难事。

  薛白却很平静,问道:“以何名义啊?”

  严庄也考虑过,当然不能以不愿守陵尽孝的名义起兵,因此干脆利落地答道:“清君侧。”

  他换上一副义正辞严之色,沉声道:“圣人重用宦官以来,倒行逆施,早已使天下人不满。雍王当以奉旨诛窦文扬之名起兵。”

  薛白问道:“郭子仪、李光弼、封常清等将领率兵阻我又如何?”

  严庄犹豫了一下,因接下来要说的话有些紧张地舔了舔嘴唇。

  朝廷之所以敢召回薛白,就是赌这些名将不会纵容薛白造反,一旦他起兵,封常清就能从背后挟制薛白。

  “请雍王邀封常清到范阳赴宴,席间除掉他,夺平卢兵权;再遣使笼络李光弼,我听说他早对圣人重用宦官不满,心有怨尤,当能说服;如此一来,唯有一个郭子仪,以雍王兵锋之锐,当能击败。”

  薛白又问道:“你看我麾下,哪个完全忠于我的大将有本事能打败郭子仪啊?”

  “范阳降将。”严庄道:“田承嗣、张忠志等人忠心于雍王,必愿助雍王夺取大位。”

  薛白目光看去,能看到严庄眼神十分热切,恨不得他立即起兵造反,想必当初劝安禄山时也是如此。

  可薛白不是安禄山,他有自己的考量,不会因为几句怂恿就乱了自己的节奏。

  如今他看似威望甚高,可实际上许多部将都是为了匡扶大唐才追随他,此时起兵就是自毁根基。且根本没有必要他相信要不了几年就会有更好的机会。

  “你知道我与安禄山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吗?”

  严庄一愣,答道:“雍王英姿天授,神武非凡,绝非安禄山之辈可比。”

  薛白道:“他是反贼,我却对朝廷赤胆忠心,又岂能效仿他起兵造反?”

  严庄才不信呢,他一眼就看出薛白这套冠冕堂皇的说辞是用来迷惑世人的,背后必然还有更厉害的手段。

  只是他暂时还没猜透而已。

  可等到了次日,薛白竟真的给朝廷上表,领旨谢恩,表态愿意卸下兵权,返回长安,只是范阳军屯才刚刚开始,他不忍半途而废使士卒们无粮草可食,需等一两月方能启程。

  等这封奏折慢慢悠悠地送到了长安,李琮看罢,大喜。

  他那颗忐忑不安的心终于落下了,回想着自己的夺权之路,觉得自己真是手段高超。

  回顾种种,自从改了岁首,就如时来运转一般,许多事都顺利了起来。就连他都在认为,也许真的是天授人时。

  也许那夜真的有彗星现于东方,预示着他要成为功垂千古的明君。

  ***

  过了年节,杨序就从长安启程返回江陵。

  他虽然没带回李隆基的秘旨,但收获也是不小,在朝中联络了一批官员。

  这批官员或是既看出了薛白的野心,不愿附逆,又没能得到李琮的重用,或是看出了李琮的无能,对李隆基抱有期望,对永王李璘颇有好感。

  他们的意图是,永王能够增加太上皇的权威,使太上皇能够纠正圣人在国事上犯的错误,比如重用宦员。

  但李璘听了杨序的描述,却认为这些官员是想要拥立他当皇帝,顿时信心大增。

  “你说,我若如今起兵清君侧胜算如何?”

  杨序一惊,道:“是否太急了一些。”

  没想到,李璘竟是道了一句让他石破天惊的话。

  “薛白已与我约定,举兵共驱长安,先入关中者为帝。我打算先发制人,你以为如何?”

  “这……”

  杨序更加吃惊了,问道:“他为何会与永王做此约定?”

  “早在我赴任之际,他就派人来联络我了。”李璘道:“倒是怪了,我此前不显山露水,他是如何知晓我心怀壮志的?”

  “永王有帝王之气,想是被他看出来了。”杨序道:“若他要起兵,永王待他举事之后,以讨伐之名率军北上,岂不更妥当?”

  “让他进了关中,我还如何攻取?”

  李璘早有腹案,根本不听谏言,霸气十足地道:“自当趁他们两虎相争之际,先夺皇位!”

第537章 盛世再现

  隆冬大雪封路,北方的万里山河都成了一片雪原。

  寒风凛冽,能刮破人的脸。

  封常清却还是赶到了范阳,他带了数十骁骑,赶到范阳城门处时,盔甲上已结了厚厚的冰。

  他抬头环视了一眼范阳城的守备,眼神中闪过警惕之色。

  城门中,薛白迎了出来,带了寥寥几个随从,也未披甲,披了一件大氅,显得随意而从容。

  此番封常清过来,乃因薛白致信说打算卸职回京,请他来交代一些离开之后的事务。

  但他麾下将领却提醒他此番到范阳恐会落入陷阱,认为雍王回京则死,必会举兵叛乱,故而设下鸿门宴。

  封常清深以为然,遂点齐了最精锐的数十心腹,在心里做好了为朝廷平叛的准备。

  此时一到范阳,薛白果然热情相待,命人呈上在城门边煮着的姜汤。

  “这般天气让你远来,实在辛苦了,快驱驱寒。”

  “都是为朝廷办事,为人臣子应该的。”

  封常清接过那热乎乎的碗,却没立即饮下,而是捧着它捂热冰凉双手。

  薛白似乎没注意到这点小细节,继续吩咐人们把姜汤分给封常清带来的兵士。

  “给我也来一碗。”末了,他伸手讨要了一碗,咕噜噜地灌。

  封常清见状,心中苦笑,暗忖自己太过紧绷了。即使薛白要对他下毒,这小小一碗姜汤又能有多少量?

  他遂仰头一饮,一碗汤水下肚,肚子里当即升起一股暖意,驱散了寒意,仿佛浑身的毛囊都舒展开。

  “若是有酒就更好了。”他心里这般想着。

  可薛白就算给他酒,他却未必敢喝。

  众人往城内而行,进了衙署大堂,一路上封常清的护卫都跟着,薛白恍如未见,当着他们的面就说起正事。

  “河北诸事大多才刚刚开展,有的甚至还未开展,此时让我卸任离开,我是非常不舍得的。”

  封常清听了,心中猜想薛白这是想先用言语打动他,劝他跟着一起造反了。

  可惜,打错了算盘。

  他已下定了决心,不论薛白如何相劝,他都不可能有丝毫动摇。他忠于朝廷的心,比磐石都要坚固。

  可薛白并没有继续抱怨朝廷,而是话锋一转,道:“但好在各项事务的计划已经做好了,官员已经任命,并不需要我一直在范阳盯着。唯边塞防务以及军屯之事,封节帅需多费些心。”

  他竟是就这样开始说起自己离开之后,需要封常清如何如何做,事无巨细,不厌其烦。

  封常清一开始没注意听,总在揣度着薛白要怎么除掉他,可大堂周围也不像是有安排着刀斧手,渐渐地,他的注意力终于转到了薛白诉说的那些实务上。

  谈罢此事,薛白亲自送封常清到驿馆。

  “知道封节帅一惯节俭,不喜铺张,我也就不设酒宴了。”

  竟是说不设宴就不设宴,他们在衙署用了一顿便饭,薛白就让他早些歇息,因为明天还要继续商议正务。

  入夜,驿馆。

  封常清仔细检查了院子,确保没有闲杂人等,方才回到屋中,脱下了身上的盔甲。

  他很快躺在榻上,还注意把佩刀放在了床头轻易能够到的位置。

  才闭上眼,忽然,院中传来“啪”的一声,像是有瓦片落在地上碎掉了。

  封常清迅速拿起佩刀翻身而起,推开门,先是倚着门框往外探了一眼,担心有暗箭射来。

  等了片刻,他的护卫们也已各自冲出了屋子。

  他这才大步往外赶去,抬头一看,屋脊上堆着积雪,月光下,一只正在屋脊上散步的黑猫受了惊吓,一窜,不见了身影。

  封常清的护卫们犹不放心,迅速冲了出去搜寻。

  仔细翻找了一遍之后,他们回来禀报道:“节帅,没有人。”

  薛白似乎真没有安排人手来刺杀他。

  封常清抬头看着月光,心中疑惑,奇怪薛白还能真的解下兵权回长安不成?那可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啊。

  想不通。

  一夜警惕,睡得不算安稳。次日醒来,薛白已遣人来请封常清继续去议事。

  封常清犹豫之后,还是披上了盔甲前往。

  铁甲这东西除了重和硌人,夏天穿着闷,冬天穿着还冰,坐在火炉边被火一烤还烫。

  议事时,他是又冷又烫。在军中时这样也就罢了,可在这大堂内旁人看着薛白从容而谈,再看封常清胸甲上映照的火光,总是有种莫名的不协调感,都恨不得把他的盔甲剥下来。

  具体的施行计划定下,薛白又为封常清引见各个官员。

  他先是引过了颜杲卿、袁履谦等人。

  “这是我的岳丈,河北的军屯事宜也是由他负责,旁人说我任人为亲,可我知岳丈的才能,只好举贤不避亲了。”

  众人皆笑,笑声中,薛白又为颜杲卿引见了封常清,让他在事务上有任何麻烦,都可找封常清解决。

  封常清与颜杲卿很快成了至交,他们的行事作风以及高风亮节的品格确实相投,可另一方面,封常清也会怀疑,薛白是不是想让颜杲卿当说客,劝他随薛白一起叛乱。

  可相处了几日之后,待到一切事务谈完,薛白准备动身回长安了,也不见颜杲卿有开口劝他什么。

  临别践行,终于设了酒宴。

  赴宴前,铁甲摆在案头,封常清看着它,目露思忖,犹豫着要不要披甲赴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