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855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她任他搂着,转头看他英挺的侧脸,眼中流露出些笑意。之后似有些累了,毫不客气地趴在他胸膛上闭眼养神。

  好一会儿,薛白才在画上写了字。

  颜嫣目光看去,见那是几句长短词,虽有些不知所云,意境却是很美。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她轻声念了,嘟囔道:“也不知你怎能总是轻而易举地作出这样好的残句来。”

  “文章本天成嘛。”

  说话间,煞风景的人就到了。

  李希言踱步过来,远远便道:“三郎好雅兴啊。”

  薛白回头看了一眼,搁下了手中的笔。颜嫣不情愿地从薛白怀中坐起,扁了扁嘴,自与青岚到桥那头去赏风景。

  到扬州这些天,薛白是真的一点都没掺和国事,偏李希言不放心他,又来言语试探。

  说是很羡慕他能这般游山玩水,想要效仿,却放心不下国事,且担心被认为是擅离职守。

  薛白听出了李希言的试探意图,云淡风轻地摆了摆手,道:“我不敢擅离职守,此来扬州接了拙荆,明日就启程回范阳了。”

  “哦?”

  李希言有些意外,但这般看来,薛白还真没有想要在扬州做些什么事的打算。

  他遂祝薛白一路顺风,叮嘱需为国尽忠。

  两人就此话别,薛白还送了李希言一段路途。

  一间独门小院里,有少女登上阁楼,在古筝前坐下,恰见竹西巷里有俊朗公子与一老者挥手作别,眼眸一亮,纤手拈弦,优美的琴声便流淌而出。

  这是独属扬州的风韵,所谓“千家有女先教曲”。

  薛白听着曲,悠闲地伸了个懒腰,却见有驿使慌慌张张地从远处跑到李希言面前。

  两年来,天下间有太多变故,他已习惯了这样匆忙报信的情形,懒得多问,在曲声中转过身。

  “咚。”

  身后却传来了一声响,是李希言跌坐在了地上。

  薛白遂上前搀扶。

  他看到李希言花白的胡子颤抖着,浑浊的眼睛里透出不可置信之色,那双苍老的手紧紧握住了他。

  “莫急,莫急,出了何事?”

  “永王攻入商州,天子……天子逃出长安了!”

  李希言艰难地拿起手中的公文,用他那悲凉的声音,说着那无比荒唐的消息。

  谁能想到,不久前才改了岁首以彰显功绩的天子,兴复大唐的豪言壮语犹在耳畔,转眼间就被打得逃出国都?

  “大唐社稷。”李希言喃喃着,悲中从来,“大唐社稷该怎么办啊?!”

  竹西巷里的琴曲悠悠,岁月静好,浑不知京畿之地的兵荒马乱。

  ***

  次日,薛白与家眷们装好了行李,便要动身往范阳。

  他平时嫌马车颠簸,更喜欢骑马,这次却被颜嫣拉在车厢里说话。

  “听闻昨日可是出了大事,我们来议论一下呗。”

  “你消息倒是灵通。”

  “看到那老太守都被惊倒了,我能不打听吗?”颜嫣问道:“你就不怕永王真的攻破了长安,你辛苦谋划的成果可都要被他给拿了。”

  薛白反应平淡,道:“他攻不破长安的。”

  “何以见得?”

  “别的不说,郭子仪就在防秋,随时可以勤王。”薛白道,“若是皇位有那般好抢,岂还轮得到李璘?”

  “圣人都逃了,还不好抢?”

  “那是圣人太懦弱,可社稷又不止是圣人的。”

  其实,颜嫣也是一个很好的谋乱搭子。

  她虽出身儒学名门,父亲还是最正统、最忠诚的那批大唐臣子,可她乖巧的外表下偏是有着离经叛道的個性,往日里可能只表现出调皮,喜欢恶作剧,偏是遇到了薛白。

  她用手撑着下巴,替薛白分析着,道:“你若是在范阳,如今就可起兵勤王,趁机巩固权力了。这趟跑来扬州,倒是耽误了。”

  “那倒不是,若我真从范阳起兵勤王,反而要使得大唐的忠臣良将们警惕。有时表现得太想要,往往得不到,还不如坦荡些。”

  颜嫣道:“坦荡些有何用?”

  正此时,前方有人拦住了薛白的车马。

  一个慷慨昂扬的声音问道:“雍王可在?”

  薛白掀帘而出,翻身上马赶上前方,问道:“何人拦路?”

  那是一个穿着官袍的中年男子,身材魁梧,脸型方正,执礼道:“广陵长史李藏用,见过雍王。”

  “何事?”

  “我久闻雍王盛名,今知雍王在扬州,特来相见。”

  李藏用说话时掷地有声,一句平平无奇的开场白之后,下一句话却是十分大胆。

  “今永王造反,天下震动,恳请雍王督统江淮之兵,溯江而进,平贼勤王!”

  随着这一句话,周围众人都吃了一惊,纷纷安静下来。

  唯有马车里,颜嫣招过了青岚,附在她耳边,小声道:“我与伱打赌,这人肯定是郎君安排来演戏的。”

  青岚一开始还觉得薛白如今已很得人心了,一听,也觉得这是薛白能做出来的事。她这位郎君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其实多的是坏心眼呢。

  然而,队伍前方,薛白闻言却是不喜反怒,喝叱了李藏用。

  “休得胡言!我奉命出镇范阳,今未得圣人旨意,如何能督统江淮兵马?你欲蛊惑我造反吗?!”

  这话很重,吓得李藏用额头上流出了汗水,连忙道:“好教雍王知道,我亦出身宗室,对社稷忠心耿耿,绝不敢作一丝悖逆之意,实在是到了危急存亡之际,雍王当便宜行事啊。”

  “够了。”薛白道,“世人皆言我居心叵测,然我平生行事皆奉旨而为,断无擅自掌兵江淮之理。”

  李藏用道:“今永王才至商州,而圣人闻风即出长安,此事必因奸宦怂勇,圣人宠幸宦官至此地步,何时才能下旨召天下兵马勤王?将在外而君命有所不受,纵观江淮唯有雍王声望功劳最高,可使永王叛军胆颤心惊,最快平定叛乱。”

  薛白态度坚决,依旧摆手,道:“大唐名将辈出,又岂须由我来统兵?”

  说罢,他不欲再与李藏用多言,让队伍继续赶路。

  然而李藏用却是一把牵住了前方刁丙的缰绳,不让队伍离开,继续劝说着薛白。

  随着他的叫嚷,待队伍行到城门口时,就有更多的官吏、兵将们涌过来,堵着城门纷纷恳请薛白留下统兵。

  颜嫣在后方的马车上瞧见了这一幕,不由惊奇。

  她可不认为薛白才到扬州就能这般得人心,更加笃定了这背后是薛白的阴谋,自言自语地嘟囔道:“好嘛,说是到扬州来接我,果然还是来争权夺势的。”

  ***

  是日,李希言正在与幕僚们商议。

  永王的叛军现在虽然逼近长安,却对扬州,或者说整个长江下游都有着很大的威胁。

  因为崔圆没能一举击败叛军,就可以预想到叛乱还将持续下去,那么,永王不论是否攻下长安,都有可能遣一支兵马顺江而下,或是据江东割据,或是收取更多的钱粮、兵丁。

  要想避免下游更多地方被永王攻占,最好的方法就是趁早率军攻江陵,既能以攻代守,还能立下勤王的大功。

  李希言已下了决心这般做,也已下达命令,让部将们做好出兵的准备。

  此时,他便是在做最后的部署,却有人快步进来,附耳道:“李藏用拦住了雍王,请雍王统兵。”

  “什么?”

  李希言闻言,既感惊诧,眼神中还浮过一丝愠怒。

  他当即起身踱步,思忖着为何会出这样的事,是薛白蓄谋已久,还是李藏用突发奇想?

  “太守,我以为,此事当为李藏用投机之举。”

  末了,李希言的一个名为元景曜的心腹开口分析起来,道:“李藏用不仅是想让雍王督统江淮兵马,还想立从龙之功。”

  “他敢!”

  “世间总是不乏聪明人,亦不乏赌徒。”元景曜道:“今永王起兵,圣人出奔。足可见这两年守长安,平忠王扫除胡逆,皆雍王之功。李藏用之辈若欲投机,见圣人庸弱,太子怯懦,而雍王既至扬州,他又岂会放过这个机会?”

  李希言大怒,叱道:“此举与谋逆何异?”

  元景曜道:“争储,而非谋逆。雍王孤身而来,李藏用以社稷危急存亡之名义相劝,谁能说他们是谋逆?”

  摆在眼前很明显的情况是,反正都得勤王江淮将领们跟着李希言或跟着薛白,得到的好处是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的。一个只是平叛救驾之功,一个却在这之外还有从龙之功。

  而且,冒的风险也大不相同,李希言从未打过仗,随之作战胜败难料,而薛白却是战功赫赫,连安禄山、史思明这样的枭雄都被击败,又何况区区李璘?

  元景曜把这些道理一点点给李希言掰扯明白。

  李希言脸色愈发难看,缓缓在胡凳上坐下,喃喃道:“若是如此,为之奈何啊?”

  “事到如今,唯有两个办法而已。”元景曜道:“郑王或顺势而为,干脆请雍王督统江淮兵马平叛,既能让天下早日安定,也是卖他一个人情。”

  “还有一个办法呢?”

  “趁着雍王现在还在拒绝,立即拿下李藏用,送雍王出城。但此举也要看雍王的心意,倘若他是真心拒绝李藏用则无妨,可若此事是他事先安排,那就……”

  李希言眼中阴晴不定,思量着。

  若从个人的角度来考虑,卖个人情给薛白,自己不用打仗就能平叛立功劳,可谓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可他身为宗室,又岂能眼看着祖宗基业落到一个身份存疑之人手里?

  时间一点点过去,终于,他站起身来。

  “走!”

  李希言匆匆赶往城门,心里已经有了决定,不能让江淮的兵权也落入薛白手里。不久前朝廷还在设法削其河北兵权,此事尚未完全,如何能越削越多?

  然而,当他走过扬州城中的一座座桥梁,只见前方聚集的人越来越多。

  如同旧历上元节那天夜里一般,李希言一边呼喝,一边挤进人群。

  他目光看去,薛白跨坐于马上,面对着诸人的劝说,义正辞严地拒绝着,表示须遵圣旨行事。

  李希言不由想到这几次与薛白见面的情形。

  次数虽不算多,可每次对方都显得十分坦荡。且薛白到扬州来,确实是哪里也没去,除了陪家人就是游山玩水,从未与李藏用相见过。

  他最后还是选择相信薛白,判断薛白到扬州来并无其它目的,就只是来接走家眷。

  然而,他走到人群中,清了清嗓,正打算开口,忽然感到有什么硬梆梆的尖锐之物抵住了他的腰。

  他回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的护卫已经被隔开来了,身后站着的几个凶神恶煞的汉子虽然也穿着江淮的军袍,可却不是他的人。

  “你们……”

  “我等一心社稷,还请太守支持。”

  李希言还待再言,肩上已被那凶汉捉得生疼,他能感受到自己腰间抵着的是一把匕首,不由骇然。

  他环顾着人群,看到了好几个品级不低的军中将领。

  “请雍王督统江淮,平定叛乱!”

  接着,有一道响亮的声音加入了请薛白统兵的行列。

  李希言觉得这声音很熟悉,定睛一看,就见到元景曜站在前方,高举着手臂挥舞着。

  他不由愣住了。

  原来,元景曜分析的那些,就是其心声,江淮军中不缺聪明人,更不缺投机的赌徒,而元景曜恰是赌得最大的那个,把他骗得晕头转向。

  李希言终于意识到今日之事不是李藏用一时兴起,而是一场有预谋的夺权。不知从何时开始,扬州城中,乃至于江淮的兵马中已有许多人早暗中倒向薛白。

  这是兵变,是犯上作乱。可惜,他到这一刻才明白,不,他其实到现在还没完全明白过来。

  他分明派人盯住了薛白,对方确实什么都没做,门都没出几次,如何能安排出这样的计划?

  可到了最后,薛白却依旧还是不肯答应统兵,只道:“诸君这是要陷我于不忠不义!”

  说罢,薛白见城门被堵得水泄不通,也不继续离开,干脆掉转马头,继续待在扬州。

  ***

  重新回到宅院中,把行李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