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856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进了堂屋,颜嫣见没有旁人,当即就逮着薛白道:“我就猜到,果然是你安排的。”

  “我哪有做甚安排,不过是众望所归罢了。”

  “才不信。”颜嫣道:“可你分明每天都陪着我,快说,是如何联络到这许多官员将领为你造势的?”

  薛白见骗不了她,只好苦笑道:“好吧,是让太白兄为我暗中联络。”

  “李白?他还能为你做这事?”

  “有何不能?”薛白道,“你可莫看轻了他,你可知他的老师是谁?”

  这个问题终于是难倒了颜嫣,她想了想答不出,只好问道:“谁?”

  “赵蕤,乃是开元年间有名的纵横家,他的《长短经》集儒家、法家、兵家、杂家、阴阳家之大成,黑白杂揉,讲国家兴亡、权变谋略、举荐贤能、人间善恶,最擅长的是帝王学、纵横术。”

  “这般说来,李白一心立大功业,以姜尚、诸葛亮自喻还真不是眼高手低?”

  薛白笑了笑,对此不作评判,道:“不论如何,太白兄确是助我收服了李藏用等人。”

  颜嫣不由奇道:“他如何做到的?”

  “写了几首诗吧。”

  “诗?”

  ***

  李希言不敢相信,这场夺权的幕后主使之一,竟是一直以来被他认为是空有诗才而不擅实务的李白。

  当扬州城中的各级官员、将领簇拥着他回到衙署,说是要商量该如何说服雍王统兵,实则是挟制、架空他的权力,他便看到了他们口中那位“先生”。

  “李太白!”李希言当即喝道:“你可知你等所为乃谋反大罪?”

  “太守误会了,白无官无爵,万不敢谋反,唯有一腔热血欲报效社稷。”

  李白在这种时候还十分洒脱,答过之后,也就不再理会李希言,只与众人商议着该如何说动雍王统兵平叛。

  他们说到兴起,李藏用还一拍大腿,道:“今日忘了把太白先生的诗拿出来,那诗豪气,雍王若听了,必愿带我等建功立业。”

  “不错!”元景曜朗声道:“我便是听了太白先生的诗,心潮澎湃,决意追随雍王!”

  李希言听着众人这番说辞,似乎薛白真的不知他们的图谋、也不肯接受他们的拥戴,一切全都是他们擅自谋划,苦苦相逼。

  可事情到了这一步,他死都不信。只恨薛白装得太真,分明是狼子野心,偏演出了一副忠诚坦荡的模样。

  奈何他再悲愤也无用,诸人的立场都与他这个宗室重臣完全不同,正拍着手大喝李白的诗。

  那是一组诗,名为《颂雍王功绩歌》,乃是李白根据这些年薛白的功绩所作,也带着对其接下来平定战乱,使天下海晏河清的期待。

  堂中诸将正是为诗中气魄所感,选择追随雍王。

  “雍王正月将出师,天子遥分龙虎旗。”

  “楼船一举风波静,江汉翻为燕鹜池。”

  如今其实已是上元元年的三月,可实则是旧历的正月。

  众人或还不习惯用新的岁首,或是不满于天子重用宦官,遂故意将这三月说成正月。

  一首诗念完,又是下一首。

  “三川北虏乱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

  “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净胡沙。”

  这说的是安禄山叛乱以来,雍王扫平天下的战功,以谢安东山再起的典故,隐隐又有对如今天子一度罢雍王之权的不满。

  而这又何尝不是李白自比谢安?

  不论如何,这些诗确实是十分提气,众人一首又一首地放声高歌,愈发坚定了要请雍王统率他们的决心。

  李希言在一旁听着,终是长叹一声,无奈地闭上了眼。

  他知人心所向,不是自己能轻易能扭转的了,若冥顽不灵,恐有性命之忧。只好答应带头再去劝雍王担当大任。

  于是,连着三日,都是李希言领着诸将官到薛白宅院外苦苦相劝,薛白每次都是拒绝。

  可随后各州都有将领赶来,声势愈发浩大,薛白见众望所归,实在无法拒绝,只好提出了几个条件,把戏演完整。

  “我擅离职守,实则触犯了朝廷律例。路过扬州,恰逢李璘叛乱,蒙诸君不弃,只好担当大任。今须约定,一则我是暂代其职,若圣人委任了新的江淮督统,我便立即卸任,返回范阳,诸君不可挽留……”

第542章 服众

  李希言像吞了一只苍蝇般难受。

  在他看来,薛白那一副夺了权还惺惺作态、装成大唐忠臣的样子,完全是枭雄所为。若放任下去,等平定了永王之乱,离雍王之乱也就不远了。

  他在府署中长吁短叹地来回踱着步,遂有幕属问他为何忧心忡忡,欲为他分忧。

  正待开口,李希言却狐疑了起来,看了对方一眼,道:“你莫非也如元景曜一般,为了前途富贵而投靠雍王了吧?”

  “太守何出此言啊,难道世间无人再关心正统不成?小人虽蠢钝,却分得出是非对错。”

  李希言听了,不由泪如雨下,与这幕僚相拥而泣。

  末了,他才问起对方的姓名。

  “小人赵侃,是广陵郡衙一小吏。”

  “好义士。”

  换作以往,这等小吏根本没资格与李希言交谈,如今却可委以重托。

  “老夫如今也不知该信任谁,难为你一片忠心。这时局,永王把天子逼出了长安,雍王夺了江淮兵权,不知该如何是好啊。”

  赵侃便道:“太守不必过于忧虑。”

  “哦?”

  “小人蠢见。打仗,打的都是钱粮,依大唐惯例,将士们离开本镇出征,钱粮开支皆是由朝廷负担。今朝廷既无诏书,广陵郡不该出这笔军费,雍王虽夺了兵权,实则接手了一个麻烦。”

  李希言一点就通,立即明白过来。

  只要他不给薛白军费,薛白发不出军饷,很快就会失去将士之心;而薛白若向江淮征收军费,则会失去民心。

  李希言没想到衙署里还有这样才干不凡的吏员,十分欣慰,又问道:“依你之见,老夫该如何行事?”

  “太守不妨称病,待雍王前来索要军费,推诿不给即可。”赵侃道。

  “不错。”

  李希言抚须考虑了一番,觉得这办法不错。

  于是他当夜就病倒了,果然,次日薛白就登门求见。

  此前薛白总是摆出到扬州游山玩水的架势,仿佛与世无争,这还是第一次主动拜访,目的自然是向他讨要军费。

  李希言心中鄙夷,故意摆出病体沉重的样子,嘴里咿咿呀呀,对正经事一概不答。

  薛白无奈,只好告辞离开。

  李希言待他走了,翻身而起,趴在门缝边偷瞧了一会,暗自得意,吩咐赵侃盯着薛白,自己则继续养病,只等薛白筹措不到军费再来找他。

  如此等了数日,每次问赵侃城中情形如何,得到的回答都是“雍王已焦头烂额”之类。

  李希言久未打骨牌,愈觉手痒,这日终是忍不住再招赵侃,却一直未见到人。

  直到他连续派人去问,竟得知雍王已经率兵西进了。

  “什么?”李希言大为诧异,问道:“军费如何解决的?”

  “雍王称兵贵于精,而不在多,只率楼船三艘,兵马不过万人西进。军费则是以朝廷的名义向丰汇行等钱庄,以及扬州的盐商们举债,得胜之后偿还本息,比民间放贷还高两成利……”

  李希言懵了好一会儿。

  等他再反应过来,赶到衙署,已有一种陌生感。举目望去,那些忙忙碌碌的官吏竟在短短数日之间就被撤换了不少。

  “赵侃呢?”

  李希言翻遍了整个衙署,却再没见到那个名为赵侃的小吏。

  他想到当时彼此的抱头痛哭,忽觉十分可悲。

  是啊,除了他这大唐宗室,一小吏岂会在乎继承皇位者是否曾当过贱奴、血脉存疑?他们只在乎自己的前程。

  李希言还有话想与薛白说,他匆匆赶出扬州城,向南赶到长江边。

  然而抬头眺望,雍王楼船已远,唯见长江天际流。

  ***

  关中,奉天县。

  唐高宗李治与武则天合葬在乾陵,也就是乾县一带,设置为奉天县,有崇敬祖先之意。

  天子李琮已逃到了奉天。

  若问李琮为何要逃?他当时其实是完全发懵的状态。只记得窦文扬忽然冲进了他的寝宫,嚷着永王要攻入关中了,说他身系天下安危,为安全考虑应该马上离开。

  李琮当时什么也顾不得,以为李璘果真快杀到了长安,依着窦文扬的安排,带着妃嫔子女就出逃了,甚至来不及向官员们打招呼。

  那天夜里虽然并未听闻兵戈之声,可李琮还是感受到了一种紧迫、危险的气氛。

  他们宿在破败的驿馆里,李琮一转头就能看到窦文扬那个七岁的养子穿着红色的官袍,呆头呆脑地坐在那打哈欠,目光相对,反倒是他这個天子有些不知所措。

  而窦文扬前后奔走,额头上满是汗水,眼神里也透露着惊恐之色,提心吊胆,仿佛叛军随时会杀到。因见了这表情,李琮一直相信窦文扬确实得到了消息。

  等好不容易抵达了奉天县,李琮当即就想要下诏,命关中各地的兵马前来勤王,却连着数日未见到任何官员。他不免愠怒于这些官员们毫不知忠诚体国,竟是在危难之际弃他这个圣人而不顾。

  所幸窦文扬忠勤能干,安排了许多猛将防备,使得李璘的叛军进入关中后没能立即长驱直入。每次李琮询问情况,窦文扬都会引见几个将领说明战况,使他安心。

  “陛下,这是禁军裨将周智光,他擅长骑射,正是他在蓝田境内发现了叛军的哨马,奔回来报信。否则永王恐怕要趁着击败崔圆遣兵奇袭长安。”

  李琮目光看去,见那周智光身材雄壮,面容剽悍,难得的是与他一样脸上带着伤疤,让他一见就起惺惺相惜之意。

  周智光的盔甲还带着血,执了礼,掷地有声便道:“末将必护卫陛下周全,不容逆贼损陛下分毫!”

  “好一员大将!”

  李琮起了爱才之心,亲自上前扶起了周智光,当即拔擢他为兵马使,命他招募勇士,护卫御驾周全。

  如此,李琮稍感心安,可李璘的叛军攻到了何处?长安城又是何情形?这些问题他依旧不知,若问窦文扬,得到的回答都是正在打探。

  他也唯有长叹一声,继续等待着。

  奉天不过是一个小县,吃穿用度,各方面自然是比不得长安。是夜,李琮坐在昏暗的烛光中,盖着那粗糙的被褥,回想着夺权登基以来的种种,思忖着自己到底哪件事做错了,无法入眠。

  “笃笃笃。”

  敲门声响,侍候在屋中的宦官当即警觉起来,不敢开门,而是护在李琮面前,不知所措。

  “父皇,是孩儿。”有人在门外低声说道,“孩儿李俅。”

  李琮大感诧异。

  若在长安,当然不可能出现这种储君夜闯天子寝宫的情形。若说得严重些,这有可能是谋逆的大罪,当年太子李瑛就是如此被废杀的。

  有那么一瞬间,李琮想到了安禄山与史思明的儿子都有过弑父的意图,背脊透出些凉意。

  “孩儿有极重要之事想禀明。”

  屋外,李俅再次开口,语气中透露出了焦急之态。

  李琮这才示意宦官过去开门,他自己则往后退了几步,站在屏风边,莫名有些紧张。

  门开了,门口站着的只有李俅一人,而几个护卫也还在,列于两边正看着李俅。

  李俅穿的是件春衫,罩了件氅衣,空手而来,什么都没拿。李琮心中那莫名其妙的提防感顿时就烟消云散了,父子柔情重新涌了回来。

  “父皇,孩儿有秘事禀呈。”

  “何事?”

  李俅略略犹豫,道:“窦文扬之所以劝父皇逃出长安,并非李璘叛军已至,而是他担心朝中大臣们杀他。”

  李琮诧异,问道:“这是何意?”

  李俅先是跪了下来,道:“邓州之败,朝中皆认为乃因窦文扬专权祸国,任人为亲。崔圆大败之后,几位宰相、尚书正欲联名奏书,请父皇罢权宦,召郭子仪勤王。窦文扬得知消息,为保性命权势,才连夜带着父皇离开长安啊。”

  “怎会如此?”李琮不敢相信,问道:“那李璘?”

  “叛军虽入商州,犹未过峣关,父皇何至于弃城而逃啊!”

  李俅说到这里,心里又气又急,忍不住被窦文扬气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