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877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他有了些醉意,也变得豪迈许多,用力拍着杨生的肩,不住地道:“我要举荐你入朝为官,我必当举荐你!”

  “李公谬赞,但我只怕不能为官。”

  “为何?”

  “我杀过人,杀过官。”

  “出了何事?”

  “神乌县令李大简曾侮辱学生,所谓‘士可杀不可辱’,后来学生得了贵人帮扶,便拿下了李大简,误将他拷打致死,恰好此时学生陷入了朝廷纷争,被问罪了。”

  李岘遂问道:“是何纷争?”

  “学生方才说的贵人,乃太上皇第三子,曾为大唐储君……”

  “忠王?!”

  李岘一惊,登时酒醒了许多,意识到怪不得这杨生这么懂赋税改革,或者说恰因他懂,才入了忠王的眼。

  毕竟李亨当年确实很欣赏薛白提出的税法,偏是薛白不依附他,他自然要另选高贤,广纳贤良。

  理智而言,这般一个人,李岘自然是该远离的。离得越远,麻烦越少。

  可他实在赏识对方的才华,遂又问道:“你瞒不过我,你今日是故意接近我?可是已想通了,要抛弃权位纷争,往后心无杂念,为国出力?”

  “学生为人处事也讲究六个字,‘恩必报债必偿’,忠王待我有重恩,我绝不背叛。今日我出城看表演,乃是得到了监国太子与太上皇宠妃媾和的线索。因李公为人正直,乃宗室干臣,不忍相瞒,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这杨生才华无双,但一番话也足可见其性情狭隘,睚眦必报,还钻牛角尖。

  能把这种事和盘托出,看起来是不管不顾,行事鲁莽,实则却是算准了李岘不会杀他。

  在今日第一眼见到李岘时,他先是诧异,因为据他的消息,来的会是薛白与杨玉瑶。但很快,他便吃透了李岘的身份、性格,所以故意接近……

  ***

  次日又是单日,一大早薛白就雷打不动地进行了朝会。

  但朝会之后,留下宰相重臣们议事,他连着打了好几个哈欠。

  “臣有事奏。”

  李岘是第一个开口的,说的内容却是让同僚们都大为诧异,竟是主动提出应该废除李琮定的岁首,恢复原本的时历。

  另外,薛白让他举荐一个京兆尹的人选,他说他感知到这份信任,不敢怠慢,连日思考,已有了人选。

  “哦?何人?”

  “此人殿下一定知晓。”李岘道:“河东盐铁使,杨绾。”

第555章 新官上任

  实际上已是冬天,可这日宣政殿上并未点起火炉。

  薛白身体好,不觉得冷,杜有邻、颜真卿等人则穿得厚实,唯有李泌真当现在还是八月一般,依旧穿着一身单薄的道袍,看着就觉得冷。

  待李岘的两件事奏罢,薛白连连点头,恨不得直接就批允。可要想施行下去,还得通过中书门下,他只好征询他们的意见。

  “臣附议。”

  杜有邻一如既往地当着薛白的传声筒。

  这个回答虽然显得很平庸,事实上是带着一些小心思的,他只说附议,那自然是附和李岘的两条建议。

  而杨绾是出了名的神童,而且品行高洁,众望所归,正是京兆尹的合适人选,杜有邻赞同这件事,无形中就把恢复旧历之事也拉到了同样合理的程度。

  可惜旁人根本就不吃他这一套,韦见素当先开了口,道:“杨绾可迁京兆尹,时历不可轻易改。”

  说罢,韦见素当即闭上眼坐在那养神,以示今日他不会再改变主张,不论旁人说什么都没用。

  杜有邻遂分别瞥了眼颜真卿、李泌,认为这件事能不能做成,就看颜真卿的反应了,因为李泌常常是为了反对薛白而反对。

  他心里很不解薛白为何要把李泌引为宰相,简直是在给自己找不自在,增加困难。

  “颜公,你的意思呢?”

  “朝令昔改,有损朝廷威望。”颜真卿依旧坚持原来的意见,道:“殿下是代圣人监国,当以忠孝为先,岂可擅自更改时历。”

  杜有邻遂想要再劝一劝颜真卿,薛白却已看向了李泌,问道:“长源的看法呢?”

  李泌入相以来,大多数时候都是像个摆设一样,无喜无悲。若有事情问到他,他必反对薛白,可有时薛白也会故意反向表态来试探他,与他斗智斗勇。

  平时这种较量互有胜负,这次薛白的态度却很明确,李泌遂道:“我与颜公看法相同。”

  薛白问道:“如此,过几日就是太上皇的寿辰,太常寺是否该准备些舞乐?”

  说着,他走了几步,看着殿门外。

  今日已经开始下小雪了。

  杜五郎之所以在时间仓促的情况下还选在昨日办表演,就是担心往后几日会下大雪,有经验的老农看云就能看出来。

  “胡天八月即飞雪。”薛白喃喃道:“长安八月也飞雪了啊。”

  看着那轻飘飘的雪花落下,李泌紧了紧身上的道袍,露出了一个生无可恋的苦笑。

  往年的天长节举办时都是秋高气爽,今年却要在大雪中举办庆典吗?而之后还有中秋节。

  太上皇所喜欢的盛大歌舞,已经在民间表演过了,若再庆生,薛白必然是随意糊弄,使得太上皇全无颜面。与其如此,倒不如不办。

  再往深了想,太上皇、圣人皆为薛白挟制,薛白若想让他们吃点苦头,是很容易的事。若为他们考虑,倒不如答应恢复旧历。

  其实,颜真卿反对此事是为薛白好,恐他沾上权臣的名声。而若真为太上皇、圣人好,倒不如答应下来。

  “我想通了,天长节不必办为好。”李泌终于改了口。

  若是别人,难免要找补几句以挽回颜面,可他不在意这些无关紧要之事,说罢,向薛白行了一礼径直告辞。

  这宰相当得,他似乎很不开心。

  韦见素不由叹息一声,知此事已成定局,不是他所能阻挡的了。

  很快,在八月初五之前,朝廷下诏,废除了圣人制定的时历,依旧沿用旧历。

  民间原本就不习惯改历,对此自是拍手称快。

  原本偷偷摸摸准备好的各种年节、上元节用的物件也都可以拿出来了。至于中秋,他们早就偷偷地过了。

  由此,长安城的气氛忽然热闹了起来,街市上很快有了更多扎花灯用的各种材料,隐约可见开元年间的光景。

  但对朝廷官员们而言,这件事更深刻的意义在于,监国太子否定了圣人的时历,也就否定了圣人的功绩,确立了他自己的权威。

  ***

  上元元年,十二月初。

  一个四十岁左右年纪,衣着朴素,气质沉静的男子走过青门大街。

  他正是刚刚被召回长安担任京兆尹的杨绾。

  杨绾出身弘农杨氏原武房,他天生聪慧,四岁时有次家中晚宴,席间行酒令,让宾客用音韵四声读出在场的器物,当旁人都被难住时,杨绾指着烛台说出了“灯盏柄曲”四字,因此被寓为神童。

  民间有個说法,刘宴、杨绾、李泌、薛白,乃是天宝年间的四大神童。

  这日杨绾归京,路过东市,只见里面热闹非凡。其中有个老妇已是满头白发,犹带着小孙子在贩卖花灯。

  “这位郎官,买两个花灯吧,马上要过年了。”

  杨绾与老妇对视了一眼,不由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他虽出身不差,祖父官至户部侍郎、国子祭酒,父亲官至醴泉县令,但他父亲早丧,一度家道中落。他侍母极孝,正是为了让母亲衣食用度不缺,才去考了科举,高中进士。

  若非如此,像他这种名门世族的子弟有一部分都是不屑于科举的,认为门荫才是正途。而科举从入场考试开始,就要让那些贱吏搜自己的身,使尊严失于下等人之手,岂是男儿大丈夫所为。

  杨绾与这些人的不同之处就在于,他捱过穷,行事俭朴务实。

  他向那卖花灯的老妇走了几步,双手往袖子里掏了掏,却发现没带钱财,只好苦笑着止住了脚步。

  正此时,一个俊美的三旬男子从旁边过来,径直走到了摊子前。

  “郎君,可要买花灯?你挑挑看。”

  杨绾正要走开,却听那三旬男子道:“你这些花灯,做工用料倒是都不错,只是灯纸上的花样太丑了些。”

  听他嫌弃老妇的花灯,杨绾不由停下了脚步,暗忖他不买东西反而挑剔起来。

  接着就见那三旬男子从袖子里拿出一支毛笔,向老妇道:“可有颜料,我替你添上几幅画,保管你卖得好。”

  老妇不免犹豫。

  “放心,若画得不好,你的花灯我全买了。”

  于是,老妇赶忙拿出颜料让这三旬男子作画。

  杨绾愈发来了兴趣,就在一旁看着,只见对方落笔行云流水,很快在花灯上勾勒出一幅松石山水画。

  那画虽是寥寥几笔,却像是将山间的真景都移到画上一般,实在是名家之笔。

  而这三旬男子接连花了四个花灯,正是春夏秋冬四景,画好,他搁下笔,向老妇道:“看看如何?”

  “郎君真真是了得,了得。”

  杨绾很喜欢那些画,便准备上前将它们买下。他虽没有带钱,但打算与老妇说定,然后找家人取钱来。

  可他才走到前方,那三旬男子正好向老妇问道:“你可知这花灯该作价几何?”

  “这么好的话,怕不是能卖到十钱?”

  “一个十贯,四个五十贯。”

  老妇惊呆了,瞪大了眼,不可置信,疑惑是自己不会算数还是听错了,若有人买四个,难道不是四十贯的价格再便宜些吗?不对,这一个花灯如何能卖到十贯。

  杨绾听了,原本想买画的心思立即就烟消云散,无声地苦笑了,退了两步便要离开。

  那三旬男子虽一直未看杨绾,余光却有留意着他,见他要走,眼神里就泛起了思索之色,像是在考虑如何留住他。

  “放心,我的画,必值这个价。”

  忽然。

  “咦。”

  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道:“好一幅松石山水画!”

  来的是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男人,一看就是宦官,看到花灯上的画爱不释手,忙不迭地向老妇问价。

  “我是爱画之人,方才远远看到这位美郎君在作画就过来了,不想竟画得这般好。说吧,多少钱?放心,这不是宫市采买,我多的是钱。”

  “这位……这位……要买几个?”

  “当然是四个都要。”

  “五……五……五十贯。”

  老妇根本不敢说,但想着叫高了还可以还价的,遂结结巴巴地报出了价。

  不想,那宦官竟是十分高兴,道:“这般便宜?!哈哈哈,我都要了。”

  说罢,他双手便握住了那三旬俊美男子。

  “我是内侍省典引黄如之,敢问郎君高姓大名?”

  “杨炎,字公南。”

  那边,走了几步的杨绾回过头看了一眼,记住了杨炎这个名字,心中暗想着杨炎的画是好画,人也是确有大才,且心机深沉,早晚必要青云直上。

  换作平时,杨绾遇到杨炎这样的人物,难免要上前结识。但今日却察觉出对方似乎有意结交他才故意跑出来作画,他不喜欢这种野心太重的人,因此故意不去理会对方。

  他才回到长安,打算到京兆府衙看一看。

  漫步于长安街头,缓缓走到了京兆府所在的光德坊,却在坊门处又遇到了一桩小事。

  前方,有一大队马车正迎面从坊内出来,把坊中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都让开!”

  杨绾却没让,还站在那伸长脖子看着,像是一个没见识的乡下人一般,他发现,那马车竟是有百余辆之多。

  为首的车夫已然扬起了长鞭,再次呼喝道:“都让开!”

  “挡着路了你,过来。”

  随着这声呼喝,有人拉了杨绾一把,将他拉到了街边。

  杨绾回过头一看,见是个满脸胡子的捉不良人,便问道:“这些是谁的马车,竟有如此大阵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