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878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看伱说的,堂堂京兆少尹出行,多带些随从车马怎么了?”

  “京兆少尹?是黎干还是崔夙?”

  杨绾既然担当京兆尹,自然是仔细了解过京兆府的情形,这两个京兆少尹都是圣人宠信窦文扬之时任命的,同样都是出身不凡,家境巨富,显然都是以重金贿赂窦文扬才得的官,但这两人的政绩却并不差。

  黎干治理京城,法纪严明,重视城中治安,在永王之乱后使得长安很快安定下来,颇得民心。但他声色犬马,花费靡巨,还常常不务正业,总想着巴结新的靠山升官,算是优缺并存的一个人;崔夙则更像是一个生意人,家中产业众多,重金谋了官之后,见雍王成了监国太子,担心丢官,常常以捐粮赈济的方法来治理长安。

  杨绾很清楚,现今监国的太子必是容不下这样两个人物继续担任京兆少尹,但没有一个合适的京兆尹之前,却只能留着他们。

  现在,就看他这个京兆尹称不称职了。

  “你算什么?怎么敢直呼少尹之名?!”

  一声呼喝,把杨绾从沉思中拉了回来,他抬起头,见到前方的奢华马车络驿不绝,还没通过坊门。

  想了想,他干脆大步往前。

  “让开!”

  一辆马车上的车夫见杨绾衣着朴素,不是富贵之人,登时起了轻视之心,手中鞭子一挥,径直抽在杨绾身上,还对杨绾破口大骂。

  “这会工夫等不及了吗?还不到一边去。”

  杨绾挨了一鞭,不慌不忙地拿出他的告身,沉声道:“黎少尹何在?你车马出行,待本官尚且如此,待你治下之民又如何?!”

  他这一开口,顿扫身上那穷困之气,官威立即就摆了出来。

  黎干正坐在后方的一辆马车内,享受美婢给他捶腿按肩,忽然听到这一声喝,顿时惊诧莫名,连忙掀帘看去。

  “这……莫非是杨京尹?”

  黎干自然知道杨绾受任京兆尹之事,还特意派了人到大明宫、政事堂,以及李岘家门口都盯着,因认为杨绾一到长安,必然会去这些地方。

  他却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杨绾。

  若只是他出行阵仗大了一些,生活奢侈了些,这都是小事。虽然监国太子崇尚俭朴但他花的是自己的钱,又未触犯法纪,太子也拿他没奈何。

  偏偏,下人打了杨绾一鞭,这绝不是小罪。

  黎干大叫倒霉,连忙跳下马车,赶到杨绾面前,深深行了一礼,道:“见过京尹,是下官御下无方,这便给京尹赔罪。”

  说着,他把那车夫喝下车辕,当即便要治其重罪。

  杨绾却问道:“若非主人平素骄纵,一个奴仆岂敢当街见人就抽?我听闻黎少尹甚得民声,民声便是鞭子抽出来的吗?!”

  他身上原本有种老实人的气场,穿得也不好神情也不凶,似乎很好欺负。可现在一开口喝叱,大义凛然,竟有天神之威。

  那车夫径直吓得跪倒在地,身子抖得如筛子一般。

  黎干也恨不得给杨绾跪下,偏偏他的身份又不合适,哪有副官给主官下跪的?

  正不知所措之际,却有宦官匆匆赶来。

  “京兆尹杨绾杨相公可在?殿下召见。”

  黎干一听,更是脸无血色。

  已经得罪了杨绾,现在事情还没摆平,杨绾就往殿下那里一告状,他肯定是完蛋了。

  ***

  宣政殿。

  杨绾步入殿内,说不上对薛白是何印象。

  他其实是受过两次薛白的提携的,一次是他还是太子正字之时,薛白为了增加杨党的势力,大量提拔了一批官员;第二次是薛白收复长安之后,把他放到了河东榷盐的位置上。

  算起来这次回京已是薛白第三次提携他了。

  能在四十岁不到的年纪就担任京兆尹,从三品高官,骤披此袍,成为三辅之一,他便有望在四十五岁之前拜相,一展抱负。

  这无论如何,都算薛白对他莫大的恩德。

  但另一方面,杨绾还听说过薛白很多不好的名声,作为一个有道德洁癖的人,他私心里其实是不太能够坦然接受的,为此常感到两难。

  于是,他只能将那些权位之争放下,只管具体的实务。

  “见过殿下。”

  “来了,先当面说说你们在河东榷盐的成果。”

  薛白似乎是没打算拉拢杨绾为心腹的,也是甫一见面就谈具体的实务。

  杨绾松了一口气,很快就侃侃而谈起来。

  他们这批到河东的官员当中有非常多人才,王缙、元结、第五琦、刘宴,这种情况下,成果必然是有的,也为薛白想把榷盐之法颁行到天下铺平了道路。

  但杨绾却说,第五琦与刘宴在榷盐之事上存在着些许分歧,第五琦认为当由朝廷完完全全垄断榷盐之利,刘宴则重视商人之利,认为该官商分利,给私盐贩子以活路,并让他们帮助朝廷获利。

  薛白便问杨绾,以为谁的主张更高明。

  杨绾直言他心里倾向于刘宴的,但如今榷盐之法还只在河东试行,建议可以再增加一道试行,以第五琦、刘宴分别主事,观察情况。

  他看得出来,薛白在变革之事上是一种十分谨慎的态度。

  “我确实是不敢急于求成啊。”薛白道:“西北年年防秋,与吐蕃陷入久战,军费紧缺,国库空虚,田亩兼并严重,租庸调制糜溃,不变则不活,可眼下吏治败坏,民生困苦,又不敢轻易变法,否则稍有不慎百姓负担更重。”

  “是。”杨绾道:“此前叛乱迭起,朝廷无法,非大刀阔斧之机,正如大病初愈之人宜先徐徐调理,再进大补之药。该易风移俗,廉官吏,严法纪。然后规定诸州之兵数,肃军政,削强藩,散聚众之谋,如此数年之后,内宁而无外患,天下秩序井然,可改税法。”

  “说得不错,但眼下却有难题。”

  杨绾道:“殿下方才说与吐蕃陷入久战,军费紧缺。可臣却听闻,今秋郭子仪在陇右、李光弼在剑南,皆挡住了吐蕃的攻势。”

  自永王之乱后,关中就颇太平。朝廷一直在说防秋,但始终没有吐蕃入境的消息,大部分人得到的消息都是杨绾所知的这些。

  但这阵子薛白心情却很不好,正是因与吐蕃的战事。

  他走到地图前,指了指陇右、剑南,道:“于吐蕃而言,这两个方向是它的东线,今年得益于郭、李二将坐镇,吐蕃在东线并未讨到太大的便宜。”

  话锋一转,薛白道:“然而,世人不知的是,吐蕃在它的西线,已经趁着大唐内乱,全面占据了河西走廊,切断了我们与安西四镇的联络。”

  杨绾目光看去,地图上,窄窄的河西走廊那一头,是与东边十六道几乎一样大的领土。

  弃之可惜,可若要拿回来,就必然得与吐蕃打上几场真正的硬仗,而不是现在这样龟缩防御。

  他是来上任京兆尹的,打通与安西的道路当然不是他的职责所在。薛白之所以与他说这些,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钱。

  国穷,就挨打。

  要想不挨打,得先富国。

  而就像刚才说的,要富国而不伤民,就得易风移俗,廉官员、严法纪,否则满朝尽是中饱私囊之臣,不论怎么革制,加重了百姓负担,税赋都还流进了贪官污吏的口袋。

  杨绾遂道:“请殿下暂时忍耐,遣使借道回纥,抚慰安西之将领。待大唐恢复国力,再与吐蕃一战。”

  “就是不知何时恢复国力啊。”

  薛白难得地叹息了一声,给杨绾施加压力。

  其实不仅是对杨绾,近来他见每个官员,常常都是这样督促他们。

  之后,他们才说起京兆府的问题。

  “黎干、崔夙等人,我早想裁撤了,天下间我想裁撤的官员又何止是他们?”薛白道,“但故不教而诛,则刑繁而邪不胜。现今如他们那般的官员太多了,如何处置,我看你的手段。”

  “殿下放心。”杨绾执礼道。

  薛白问道:“有何要求,你尽管提。”

  杨绾应道:“臣没有任何要求了。”

  薛白其实已听说了杨绾与黎干所起的冲突,已做好了罢免黎干,甚至将其治罪的准备,闻言不免有些诧异。

  他决定随杨绾怎么做,看看杨绾的本事。

  ***

  杨绾出了大明宫。

  只见黎干、崔夙都等候在了门外。

  “见过京尹。”

  两人上前行礼,大冷的天,黎干头上的冷汗却还一直在冒。

  他其实一直都知道殿下看自己不顺眼,但他不认为个中原因是他生活奢侈,而且他也早已习惯了这样摆排场,问题出在今天杨绾肯定是告了他一状,要让他丢官甚至流放,当然是又悲伤又不甘。

  然而,杨绾却没有拿出任何公文来罢免他,只是道:“回衙署吧。”

  “京尹才到长安就往衙署,实我辈楷模。”崔夙连忙奉承。

  黎干回过神来,不甘落后,连忙引着杨绾往他的马车,道:“京尹请上车。”

  杨绾云淡风轻地道:“我有马。”

  他抬手一指,黎干、崔夙等人顺着那方向看去,只见到一匹栓在柳树下的驽马。

  堂堂京兆尹,骑一匹低矮的驽马,而京兆少尹却是奢华车驾上百辆,黎干再蠢,也终于知道要怎么做了。

  崔夙跟在后面也是暗暗心惊,想着回去之后得马上把自己家中豢养的数百歌姬放掉大半……不,只留下十数人就够了。

第556章 和睦

  腊月三十。

  隆冬大雪在大明宫铺上了厚厚一层银妆素裹,天气一冷,原本就喜欢赖床的颜嫣更不愿早起,总觉身子沉得厉害。

  可这日,竟是不等薛白起身她就睁开了眼。

  “吵醒你了?”薛白问道。

  “今日腾空子过来。”

  他们在少阳院里也设了一间道观,用为太子妃祈福看病的名义请了几位道姑常住。正好这几日官员休沐,都忙着过年节,今日搬进宫,不至于太过于惹眼。

  当然,看病确实是真的看病,也难得颜嫣对此事心无芥蒂,反而高兴有人陪自己说话解闷。于她而言,住在这宫中实在是太无聊了。

  可惜薛白没时间陪她一起接人,今天是上元元年的最后一天,他得去向李隆基、李琮问安。

  天下臣民都盯着这礼数,哪怕是做做样子,也绝不能让人挑到了错处。

  可当夫妻二人在温暖的被窝中又赖了好一会儿,薛白也没有动。而他往日去早朝最是勤快,一年到头还从未迟到过。

  颜嫣抱着他的胳膊享受着两人独处的时光,最后还是问道:“夫君?”

  “嗯。”

  “你是不是不想去啊?”

  薛白于是又“嗯”了一声,他确实是不太想去问这个安。

  倒不是因为心虚害怕,更不是因为觉得假冒人家的子孙有失尊严,野心家从来不在乎这些小节。况且他以前地位低贱时也不是没巴结过李隆基。

  当年每次能得见天颜,他的积极程度其实不逊于杨国忠等佞臣。

  如今很现实的一点是,李隆基、李琮能带给他的政治利益已经越来越小了,而渐渐成了他的负担。

  他方才躺在那,脑子里就在想,是否有一天自己会忍不住杀掉他们?

  从理智来看这当然是没必要的,他还很年轻,资历又浅,安安稳稳地等李琮自然死去,让人挑不出一点错处来,这才是最好的路子。

  可近来常常有些掣肘,或是某些小事,会触到薛白的神经,让他总是浮起杀念,需要他以大毅力克制住。

  颜嫣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很小声地问道:“马上就是上元二年了,你想有自己的年号吗?”

  “不急,早晚会有的。”

  薛白最后感受了一会贴在身上滑嫩的肌肤,终于从被窝里出来。

  冷风一吹,他心神清明了许多,那些杂念顿时消散了。

  其实只要家国兴盛,他个人倒也不必急着登基。

  薛白拾掇停当,绕过长廊,隔着院墙,恰听到有两个宫婢在说话。

  “说是道姑,请进来的怕不是殿下的红颜知己吧?都说殿下风流,可少阳院里的侍妾好少呢。”

  “这你就不懂了,殿下身边女子虽多,可能在明面上纳入宫的却很少。”

  “为什么?”

  “因为于礼不合啊,与殿下交欢的不是同宗同姓,就是隔辈乱……”

  “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