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955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崔洞只是略略沉吟,开口就作了诗。

  “旧书稍稍出风尘,孤客逢秋感此身。秦地谬为门下客,淮阴徒笑市中人。”

  那姓元的校书郎坐在那,却是瞥了杜五郎好几眼。

  杜五郎正待叫好,突然头上挨了一下。

  “哎哟。”

  他低头一看,却是一颗石子。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一道身影想要逃开,崔家子弟们遂纷纷喝骂,让人拿下这个敢用石头砸人头的“刺客”。

  一番大呼小叫之后,有个别院的奴仆被押了过来。

  “你为何对客人抛石子?!”

  “呸!谁不知这姓吉的禽兽始乱终弃,搞大了春兰的肚子,才害得她投河……”

  “你说什么?谁搞大了谁的肚子?”杜五郎一脸莫名,“你石头没抛准啊?”

  “禽兽,我和你拼了!”

  杜五郎原以为对方骂的是别人,没想到竟真是冲自己来的,更是错愕万分。

  忽然,他想到一事,转头左右一看,寻找着崔泾。

  “春兰?春兰莫非就是那个……”

  说到一半,杜五郎连忙收住了嘴,意识到这话说出来要让人误会。

  可崔泾已站起来,答道:“不错,春兰就是先前与吉兄你睡觉的那个婢女,她死了。”

  “什么?”杜五郎道:“可我没有碰她。”

  崔泾道:“吉兄放心,这些贱婢闹事……”

  “够了!”崔洞拍案而起,叱道:“崔四十三,我打断你的腿!”

  “阿兄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带朋友到家里,出了点小事,崔家又没有要他怎么样。”

  “休当我不知你的小伎俩。”崔洞道:“给我到祠堂跪下,我这就去请祖父!”

  “都冷静些。”

  崔家子弟们纷纷站起,拉着崔洞劝慰。

  “一点小事,何必为了点小事伤了和气。来人,把这贱奴拖下去。”

  “吉兄也消消气,是崔家对下人管教无方。”

  马上有好几人上前向杜五郎告罪,他却看着那要被拖下去的奴仆,道:“且慢,他也不是故意的,也没真的伤到我,饶了他吧。”

  “吉郎真是率性,豪爽男儿,来,我敬你一杯。”

  众人都想息事宁人,连连夸赞杜五郎,很快把气氛调节过来,一团和气。

  崔洞却对此事看得分明。

  想必又是崔泾酒后乱性,与家中婢子搞出了瓜葛来。崔家衣冠世族,禁止这种事。于是,崔泾怕被罚,就想出了这么个歪招来,也不知是怎么哄骗的那婢子,或许骗她说“你不是要身份吗?吉郎君想纳你为妾”之类的,把事情栽到吉绩身上。

  果然,他还在想着,崔泾已拉了拉他,把他拉到一旁。

  “阿兄,我错了,你这次就放过我吧,不然祖父真的会打死我的。”

  “你也知道自己会死,那你还敢。”

  “还不是怪阿兄你带了这么个蠢头蠢脑的朋友回来,他看着就很好利用啊。”

  “你再说一句试试。”崔洞已对这个从弟厌恶至极。

  “好了好了。”崔泾连忙安抚道:“他又不会如何,此事放在我身上要命,安在他身上反而是好事,就说春兰钦慕他,只会给他添彩哩。”

  “一条人命,在你眼里就这么轻飘飘的?”

  “是我错了。”

  崔泾连忙认错,心里却想,春兰才值几贯钱啊。

  “但阿兄也不能与你朋友说崔家子弟栽赃他吧?最好还是说,春兰仰慕他才自荐枕席,然后跳河死了,被下人们以讹传讹。那天他喝醉了酒,真以为自己开口问我要了那婢子。”

  崔洞道:“他会信吗?”

  “当然,男儿嘛,最喜欢听人说女子仰慕他。”崔泾小声道:“我可听说,他身份不得了,崔家可不能落了把柄在他手上。出了事,我们哪能自己承认?”

  “你!”

  崔洞正要发作,已有家仆过来,道:“三十九郎,阿郎唤你过去。”

第603章 清高子弟

  顺着小路登上锦屏山,有一处负阴向水、风水绝佳的宝地,是崔家的祖坟所在。

  墓室山门前搭了几个茅屋,穿过茅屋后的小林,能够望到山脚下罗星排列的村庄、宅院,全属于崔家所有。

  一位身穿白色麻袍的老者正坐在山石上闭目养神,乃是崔家长辈,崔璩。

  崔洞好不容易走来,有些气喘,上前执礼道:“叔翁。”

  他往山下望去,才发现这里能望到他们聚会的竹林雅舍,若有一个千里镜,那就更清晰了。

  这般想着,崔洞目光一转,瞥了眼那伺候崔璩的老仆,竟真见他旁边的盘子上有个长形的匣子。

  “祖宗造业,子孙祸福均受。你等生在崔氏,享祖辈荫护,可若祖德不修,余荫也就尽了。”

  “是。”崔洞道:“谨尊叔翁教诲。”

  既说到了祖德,他便说起了崔泾利用他的朋友以掩盖错误之事。

  崔璩听罢,缓缓道:“老朽耳背,没听清你方才说的是谁?”

  “吉绩,是孩儿的朋友。”

  “你方才写了一首诗给元校书吧?”

  “是。”崔洞应道。

  崔璩问道:“那你可知,崔家为何把元校书请来?”

  崔洞道:“不知。”

  “就是为了辨认你这个朋友吉绩。”崔璩看向自己的老仆,道:“把元校书辨认的结果给他看看。”

  “喏。”老仆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条,展开在崔洞面前。

  崔洞目光看去,只见上面写着“杜五”二字。

  他不由道:“这是何意?”

  崔璩道:“你识得皇甫冉,岂未听闻过春闱五子?”

  “叔翁是说,他竟是天子挚友……杜五郎?”

  “以你的聪明,真看不出来吗?”

  崔洞苦笑道:“我交友只在乎志趣相投,从未猜过他的身份。倘若真看出来了,只怕他也不会与我交好。”

  “我问你。”崔璩抬起手,指了指极远处的洛水河边,道:“那里是崔氏的田地吗?”

  “不是。”

  “七十年前,崔家先祖被来俊臣迫害,卖掉半数田亩,打点通融,武后才至锦屏山,题‘锦屏奇观’四字。我阿爷说,来俊臣第一次来时也是坐在那间雅舍里,不动声色。”崔璩缓缓道:“你能听懂老朽的话吗?”

  “叔翁是担心我引狼入室了?”崔洞道:“可杜五郎绝非来俊臣那般酷吏。”

  崔璩叹息,道:“事不在来俊臣或杜誊,而是站在明堂上的天子,与当年的武后是一样的心意啊。”

  崔洞道:“那我该如何做?”

  “崔家不贪权慕势,不学人攀附权贵,送走这尊大佛吧。”崔璩道,“记得,凡是你给得起的,都可以给他,算是不负你们相交一场。”

  崔洞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凡崔洞给不起的,崔家就不能给杜五郎。

  “叔翁,那崔泾一事呢?”

  崔璩向老仆道:“你随三十九郎去查,莫让族中出现一两个败类。”

  “喏。”

  崔璩独坐在那,过了一会,有仆人过来,禀道:“阿郎,县主簿过来了。”

  ***

  杜五郎有些失魂落魄地坐在雅舍中,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事。

  之前,达盈奚奚说谢他“不攮之恩”,一度让他觉得自己像是个圣贤,可同样一件事发生,他却没改变那个春兰的命运。

  说白了,人家的命如何,与他就没有半点关系。他什么都不是,有他或没他,崔泾都是常年对婢女们始乱终弃。

  想着想着,再一抬头,杜五郎发现外面有个人影在偷看自己。

  他遂追过去,唤住了对方。

  “砚方?还真是你,你随我过来。”

  杜五郎快走几步,扯着砚方到了竹林里,决定再劝一劝他。

  薛白说的对,要改变这样的世道得从废除奴隶制开始,可以先竖立一个典型试试。

  砚方有些害怕杜五郎,低着头,小心地把袖子扯了回来。

  “吉郎君。”

  “我问你,你真的不参考了?”杜五郎道:“你到底怎么想的?为何突然改变了心意?”

  砚方犹豫着,低声道:“我是想来告诉吉郎君,春兰并不是被你害死的。可我若说了,郎君能替我保密吗?”

  “放心,我不会说是你告诉我的。”

  砚方迟疑了片刻,道:“春兰被推到河里,另有旁人所为。”

  “谁?”

  “是三管事推的。”

  杜五郎愣了一下,问道:“三管事为何要推她到河里。”

  “我……不知道。”砚方道:“吉郎君让三十九郎把三管事捉起来一问就知道了。”

  说罢,他欠了欠身,转身就跑。

  杜五郎本想说考试的事,可他已经跑掉了。

  又等了许久,崔洞终于见过了长辈过来,杜五郎便迫不及待地告诉他,是三管事杀了那个婢女。崔洞当即就让人把三管事拿下审问。

  一番折腾,三管事见事情败露了,终于承认下来。

  “是,小人认罪,是小人把春兰推进河里淹死的。”

  “你为何要这么做?”

  三管事微微抬眼,往崔泾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没敢招出真正的原因来,而是道:“小人想要春兰给我当小的,那小贱人心大得很,不肯,小人怀恨在心,淹死了他。”

  崔洞大怒,亲自上前一脚踹翻了这管事,勒令道:“将他送官。”

  仆役们便扑上去,把三管事五大绑起来带走。

  砚方低着头站在后面看着这一幕,眼看崔泾还好好地站在那,不免有些后悔起来,生怕那吉郎君把自己招出来。

  杜五郎却是想到一事,跟上三管事,道:“慢着,我问你一件事。”

  “吉郎君请说。”三管事虽被绑着,却还是点头哈腰。

  “我问你,你在县署时与砚方说了什么,他忽然改了主意。”

  “小人什么都没说哩。”三管事干脆应道。

  杜五郎不免失望,接着又听了一句奇怪的话。

  “自古哪有贱隶科举的,吉郎君何必依着他胡闹?若想要他,与小人说声,小人也就办了。”

  “什么意思?”

  杜五郎一愣,就见到这三管事给他抛了个谄媚的眼神,眼神中包含的淫邪之意让他颇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