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956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等对方都被带走了,杜五郎都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意思。

  直到他再看向砚方,发现砚方颇害怕地避开他的眼神,他才突然想到一个可能。

  “不会吧?他不会以为我是……”

  ***

  感到那位吉郎君又在看自己,砚方连忙低下头避开。

  他都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办才好了。

  去县署之前,他原本也以为跟着吉郎君就能出人头地,但在县署的遭遇猛地把他打醒了。

  在这个最看重家世的世道里,一个贱籍怎么可能考科举?吉郎君又算什么人物,怎么可能有办法完成这件事?而且,吉郎君出的题,根本就不像历年的科举试题。

  那,吉郎君为何要帮他呢?

  还是三管事给了砚方答案。

  ——“我知道你腚痒了,迫不及待想跟着吉郎君走。”

  当时砚方听到这句话,转头一看,正见吉郎君在与崔洞勾肩搭肩,顿时明白了过来,这两人原来有断袖之癖好,所以,崔洞才会把他送给吉郎君。

  此事,他不是遇到一回两回了,崔泾那些狐朋狗友常常就开类似的玩笑。

  “哈哈哈,崔家不给四十三郎配通房丫鬟,却配了这俊书僮,看来长辈们是低估了四十三郎啊。”

  这才是砚方这辈子所面对的现实。

  相信旁人会助他去考科举,那是他太过天真,才会差点相信。

  当憧憬破灭,他终于认命了。

  他承认自己眼高手低,承认给崔泾当书僮已是他莫大的幸运,至少崔泾没有断袖之癖,且书僮是他们这种贱隶能有的体面的差事了。

  若不是因为春兰的死,砚方原本已打算老老实实一辈子给崔泾当书僮。

  可他还有一丝不甘,他想与命运争一争。

  春桃私下曾告诉过他,春兰是被三管事推到河里的。而他则知道,这件事是崔泾吩咐三管事做的。

  砚方想了很久,今日才计上心头,准备借着崔洞、吉郎君之手,除掉三管事。他则投靠更有前途的崔洞,找机会补管事的阙。

  但事情好像没有很顺利,关键时候,崔洞被带走了,他因此又被吉郎君盯上了。

  “砚方。”

  砚方加快脚步,想逃,可那个吉郎君已跑着追了上来,将他拦住。

  “你可是不相信我能帮你,才改变了主意。若是如此,我不妨告诉你我的身份。”

  “吉郎君,我没有才学。”

  “我不姓吉,姓杜。我姓杜名誊,乃是当今天子的至交好友。”

  杜五郎说着,挥舞了一下双手,显出与年纪不相符的少年气来,又道:“我没有骗你,我能让你考试脱籍,因我们要兴科举、废奴籍!”

  砚方被吓到了,愣在那里,脸色发白。

  杜五郎道:“兴科举、废奴籍,这是一条陛下亲自走过的路,‘世上本没有路,走得人多了,也就成了路’!”

  “噗通”一声,砚方拜倒在地。

  他不敢相信自己能有这么幸运,可他太迫切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了,像是溺水之人捉到了救命的稻草,便要一把捉住。

  “苍天开眼,终于肯眷顾我们这些活得像蝼蚊般的贱民了。”

  “你能再为天下贱籍树个典范吗?”杜五郎道:“我得看看你的才学。”

  “好,小人随身带着,请郎君过目。”

  砚方颤抖的手从怀中掏出一撂皱巴巴的卷子,双手递给杜五郎。????杜五郎兴冲冲地接过,一看,却发现自己也不知好坏,只是沉吟道:“你的字,还得再练练。”

  砚方咽了咽口水,更紧张了。

  “郎君,小人有一事想禀呈郎君。”

  “你说呗。”

  “其实,是崔泾指使三管事杀了春兰。”砚方道:“小人知道,春兰怀了崔泾的骨肉,一直以此在逼崔泾纳她为妾。”

  杜五郎皱眉道:“你放心,这主仆二人草菅人命,我定不会放任不管,必要他们付出代价。”

  ***

  不多时,杜五郎再次向崔洞讨要了砚方,这次他还想把砚方的父母都带走。

  崔洞没有二话,很快就点头答应了。

  这反倒让杜五郎很不好意思。

  崔洞犹豫着,出于朋友之谊,还是提醒了杜五郎几句。

  “吉,吉兄。我见你对这些奴婢十分关心,只是……”

  “只是什么?”

  “这些人命苦、可怜,你我施加援手可以,但莫与他们太过亲近了。”

  “为何?”

  崔洞道:“他们出身低微,难免对钱财看得重,重利益而寡廉耻,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颇难相处。总之,升米恩,斗米仇,你需有分寸。”

  杜五郎道:“哪有这般一概而论的。”

  “唉。”

  崔洞叹了一口气,说起他的一桩往事来。

  “过去我也像你,颇亲近下人。原先我院里有个打点草的奴婢,我见她温顺柔善,不免多赏赐些糕点、时令水果,相熟之后,见她家中贫瘠,又让膳房每月送些粮面肉禽。彼时我是出于好心,不想却让她有了其它想法,有次我在午睡之际,她便进了我的屋子。从那以后,渐渐地,她便开始向我讨要物件,从香囊之类的小物件,再到金银玉石,以至于最后,她竟开口问我要名份……可我一开始,不过是出于好心而已。”

  杜五郎挠了挠头,问道:“那后来呢?”

  “阿娘把她送走了。”崔洞道,“这是世家子弟常遇见之事,那些婢子出身卑微,不能与你谈诗书,只会不停地索取,崔家门户虽大,我却不愿被当作金山银矿。我等与人交际,还得是能平眼对视之人啊。”

  说罢,崔洞饮了一杯酒,敬杜五郎。

  他没再说什么,但杜五郎能感受到,这杯酒之后,崔洞不想再与他打交道了。

  ***

  田间,一个老农佝偻着身子在割草。

  “阿爷!”

  砚方呼喊着,快步跑到老农身边,道:“阿爷,快随孩儿走吧,孩儿遇到贵人了,要去考童试,你也归籍还乡吧!”

  老袁头一听就急了,没想到儿子这样执迷不悟,到今天还是好高骛远,遂把儿子大骂了顿。

  骂的还是那些话,种下的粮食怎么办?崔家的恩情怎么还?归籍了欠的租庸调怎么还?往后靠什么活?

  “阿爷,都与你说了,朝廷有新政。归籍就免租庸,重新分田亩,还有春苗贷,你明年种的粮就全归自己了!”

  “蠢材,听你的,一年大旱就能让老袁家断子绝孙。”

  “遇到灾年朝廷自会赈济……”

  “朝廷朝廷,我们早不是朝廷的百姓,好不容易才当上崔家的世仆!”

  砚方见自己阿爷如此冥顽不灵,再次气哭起来,骂道:“狗屁世仆有什么好的!你忘了阿姐是怎么死的了吗?!”

  老袁头一愣,身子就僵在那儿。

  “要不是你阿姐,你能成为书僮?”

  “崔家已经把我们都送人了,白纸黑字,此事由不得阿爷!我们当奴隶的,就是像物件一样,主家想送谁就送谁!”

  砚方这一喊,老袁头张了张嘴,却是无话可说。

  风吹过他的麦田,麦浪一层一层,煞是好看,今年是个大丰年。

  但这麦田,从来就不是他的。

  临行前,砚方再次去拜了拜他的阿姐。

  他的阿爷阿娘从来不说他阿姐当年是怎么死的,可他渐渐长大,见得多了,再回想起当年一家人在大通铺上睡觉时,阿娘与阿姐的窃窃私语,他早就明白是什么回事了。

  “傻闺女,你莫被郎君给哄骗了,我看,莫攀那高枝,还是嫁个佃户合适。”

  “才不,郎君说他喜欢我呢。”

  砚方不知她们说的是崔家哪个郎君,只知道那年阿姐是真的漂亮。

  可他阿娘并不信这些,又问道:“真说了?”

  “嗯。”

  “可他那样的人物,喜欢你个粗笨丫头什么呢?”

  砚方至今都记得他阿姐那满是欢喜的语调。

  “他说我的眼睛好看,亮晶晶的,像天上的星星一样……”

  入夜,队伍从寿安县行到了洛阳城外,砚方抬头看向星空,见到的是满天繁星,似有千万颗。

  ***

  崔洞失去了一个朋友,颇为遗憾。

  这日他正坐在雅舍中看书,待听到有人端茶水进来,他睁眼一看,当即皱起了眉。

  “怎会是你?”

  “回三十九郎,小人回来了。”三管事卑躬屈膝地跪在崔洞面前,道:“小人罪该万死,特来向郎君请罪。”

  崔洞大怒,他的善良让他见不得这样一个草菅人命之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悠晃,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向我请罪有何用?你欠的是被官府法办!”

  “回郎君话,县署已经法办了奴婢。”三管事道:“依唐律,凡主家未报官府,而擅杀有罪奴婢者,杖一百,小人已受刑一百杖。”

  “你说什么?”

  崔洞讶然,上下打量了这管事一眼,见他虽然故意作出脚步蹒跚的样子,其实根本没受什么伤。

  “好,好,好,你教我唐律是吧?我受教了……来人!”

  崔洞的随从们当即入内。

  “郎君。”

  “拿刀来,今日我要杀了这恶仆,便让县署再杖我一百罢了!”

  三管事一听就怕了,连忙磕头求饶,道:“奴婢对崔家忠心耿耿啊,这些年来,奴婢真是为了主家上刀山下油锅……”

  正闹着,有婢女匆匆赶来,万福道:“郎君,大娘子请你过去。”

  崔洞狠狠指了指三管事,便去见他阿娘。

  他阿娘喜欢理佛,正跪在一尊佛像前诵经,听他来了,头也不抬,道:“放过三管事吧。”

  “阿娘,你是不知他的所作所为。”

  “为娘只知,他替你鞍前马后,不辞辛劳。”

  崔洞道:“孩子何时差使过他?但阿娘却不知,他替崔泾杀了一个婢女……”

  “阿弥陀佛。”跪在蒲团上的妇人悠悠叹惜了一声,道:“为娘本不想与你说这些,可你阿爷很生气。”

  “因孩儿交了个朋友?”

  “那年你正要入东都国子监,春枝闹得厉害,可知是谁替你收拾的乱摊子?”

  突然再听到这个名字,崔洞呆立在当场,喃喃道:“春枝?”

  “是三管事,他确实是个忠仆,不仅给崔泾办事,也给你办。”

  “什……什么?阿娘你说过的,你们让春枝嫁人了。”

  “嫁人?她一心都是你这丰神俊朗、举世无双的名门公子,还能嫁旁人吗?她宁死都要毁了你!”

  崔洞眼神渐渐失焦,有些害怕地问道:“你们……把她如何了?”

  “以你的聪明,不是猜不到,你是懒得管,但你知道春枝的弟弟是谁吗?”

  “不会是,砚方吧?”

  “故而我说,你阿爷很生气,他没想到你这么聪明的孩子能办出这么蠢的事来。以前,那书僮对你再有不满,终究是崔家的仆婢,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有管事们盯着,随时也能杖杀了他。你倒好,把他送到天子的红人身边,安不知‘升米恩,斗米仇’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