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957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崔洞立在那,已然是失魂落魄。

  他没想到,自己与崔泾其实是一样的。他自诩清高,其实早在这池子里染得一身的血腥。

  这便是他的不过问仕途经济,不过是安然躲在祖宗的荫护下,对着成千上万个苦命的贱隶拆骨吸髓。

  “孩儿……孩儿……”

  “此事虽小,但天子近在洛阳,万一再拿此事打压崔家。你阿爷让你去拜会两个人,一是你的好友皇甫冉,二是御史中丞崔祐甫,如实禀明详由,并告诉他们,在寿安县,崔家一定会顺朝廷之意,放贱归良,让逃户全都归籍。”

  崔洞没想到家里会这么快低头。

  他此前听族中兄弟们的言论,多是说天子的各种新政都是想从世家大族的口袋掏钱,崔家无意带头反抗,但肯定不会老实配合。

  “别想了。”妇人叹道:“还不是因为你,带回了一个杜五郎。”

  崔洞失魂落魄地离开佛堂,回到住处,只见三管事依然躬着身子立在那里。

  “郎君,小人听说你要备厚礼,已经准备好了,请你过目。”

  崔洞看着这下人的面庞,只觉厌恶不已,却什么都无法改变……

  ***

  洛阳,明堂。

  薛白放下了手中的卷子,道:“还不错,是个可用的人。”

  “真的?”杜五郎道:“看来我又立功了。”

  “不过是刚开始罢了。”薛白道:“朕会下一道关于改革童试的旨意,强调通过童试者,不论原来是何身份,往后皆是朝廷生员,你暗中让他钻这个空子。”

  “暗中钻空子?”

  “不错,待他中了榜,再让那些不满者闹。他们闹大了,朕方好后发制人,怒而下诏,表明要废除奴隶制的态度,吸引支持者。”

  杜五郎勉强能懂,暗暗点头。

  “此事务必保密,不可先漏了风声,让人猜到我们的心意。”

  “陛下放心。”

  正在此时,有宦官入内,禀道:“陛下,崔中丞求见。”

第604章 一点小改变

  听说崔祐甫来了,薛白摇了摇头,看向一脸茫然的杜五郎。

  “我打赌,他要来劝朕‘不可操之过急’。”

  “啊?他怎么知道的?”杜五郎道,“这都还没开始呢。”

  “春江水暖鸭先知。”薛白道,“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无非就是那点计较。崔家家大业大,不会公然忤逆朕,无非是低头服软,阳奉阴违。再借机把消息放出来,让那忠耿之臣给朕施以压力。”

  朝议经历得多了,每天就是类似这样的扯皮,薛白不用听已知崔祐甫要说什么。

  那自然是懒得召见,略略思忖,他批了一张条子,让宦官递给颜真卿。

  “崔祐甫就不见了,把这个送到中书省。”

  “遵旨。”

  杜五郎在旁看着薛白从容处置此事,避免了像以前那样与朝臣一番争执,不由小声道:“陛下更老道了啊。”

  “毕竟也是熟练工了。”

  乾元门外,崔祐甫等候了半晌,愈觉心焦,却也没得到天子召见,而是颜真卿让人来唤他过去。

  中书省离得不远,穿过西华门就到了。

  经历了几番战乱后朝廷才真正用到洛阳的官署,一直在慢慢地整修,中书省外就有匠人正在给宫墙刷红漆。

  新鲜的颜色垂直地刷下来,盖住了那陈旧、熏黑的旧颜色,给人一种赏心悦目的感觉。

  崔祐甫见了这一幕,莫名感到有些放松,竟是驻足观看了一会,原本的焦急之感也缓和了些。

  走进官廨,颜真卿正站在桌案前慢吞吞地打拳,见他来,以眼色示意让他再稍等会儿。

  崔祐甫原以为是五禽戏,观摩之后发现不是,不免好奇询问。

  “是前阵子圣人教的,称为‘八段锦’,说是有疏通带冲二脉、治腰颈劳疾之效。”颜真卿收了动作,缓缓道:“我原本不信,心想圣人不过多大年岁,安知养身之法?可练了以后,发现竟真有奇效。”

  说罢,他自嘲着笑着,若有深意地感慨道:“许多事亦如此,我仗着年岁大,总说年轻人做得不对。实则,凡事得做了才知道,你说是吗?”

  话题也就随之进入正题了,崔祐甫沉吟道:“我听闻杜五郎做了一件很荒谬的事。”

  “哦?”

  “杜五郎从寿安崔家带走了一个奴隶,称要让他考科举。世间贱隶多是饭都吃不饱,能识字者不及万分之一,此事毫无意义,反使今年的乡试成为笑柄。”

  颜真卿道:“正因为荒谬,才可打破世人对科举的‘既定印象’,让那些对朝廷失望、觉得怀才不遇的寒门、庶族子弟们重拾信心。”

  崔祐甫道:“我怕这只会让真正有才学之人耻于与贱隶为伍、耻于科举啊。”

  “如此更好,朝廷只要唯才是举,考校出的岂非都是心系贫苦百姓之人。”

  “颜公啊。”崔祐甫无奈道:“此事说得再官冕堂皇,说白了,还不是圣人的一己好恶。”

  “你是这般以为的?”

  “圣人年少时的经历如此。”崔祐甫道:“他曾藏匿保身于奴籍,对贱隶有好感;他以科举晋身,故而想要人人能科举,可我等执政,不可如空中楼阁。贱隶不曾读书识字,所求不过温饱而已,朝廷修改唐律,原本贱籍奴隶可买卖,改为三年才可买卖;原本杀有罪之奴婢杖一百,改为徒五年。如此,方为脚踏实地、徐徐渐进之法。”

  他自知说的多了,道:“颜公,我并非要为崔家说话。若真是出于维护崔家,我不必如此犯颜直谏。”

  “我知道。”颜真卿点点头,道:“可圣人想要下猛药啊。”

  “我反对的就是猛药。”崔祐甫问道:“颜公近来为何许多事都站在圣人那边?”

  颜真卿感慨道:“那也得是圣人有理才行啊。你曾是寿安县尉,我问你,你在任时最大的政绩是什么?”

  “若不算我与圣人一起办了偃师的漕运大案,便是征税了。”

  崔祐甫之所以这么说,因为朝廷衡量地方官政绩最主要的标准就是税赋,而县尉的本职之一就是催税。

  “我在任期间,清点田亩、开垦荒地、修整吏治,使逃户归乡耕种,按时缴纳的租庸比前一年多了三成……”

  “你看看这个。”颜真卿递过了一撂厚厚的公文,“你的功绩是不假,可你离任后不到一年,那些田亩与民户还在吗?”

  崔祐甫接过,仔细翻阅,发现自己在任时缴纳的赋税数字颇为突出,是前后数年都没有过的。再看田亩,亦是如此。

  看起来,就像是继任他成为寿安县尉的是个庸才,不到一年,就把原来回归乡里的农夫逼走了。

  再往下翻,寿安县在册的耕田数量在开元七年达到最高,之后就在逐年下降,到了天宝五载,就已然比高宗年间还要少了,而上缴的租庸调却还在增加。而他在任时带来的增长,对比开元年间,只算九牛一毛。

  “你当年的功绩,是高门大户给你送的礼。但改变不了那些百姓的命运,你走没两年,他们又全都拿回去了,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颜真卿说着,也想到了自己任长安县尉那些年,缓缓道:“徐徐渐进虽好,但也容易被蒙蔽,被阳奉阴违,大唐开国已久,土地兼并愈演愈烈,非大刀阔斧则不能示朝廷之坚决。”

  崔祐甫道:“大唐并未到需要大刀阔斧的地步。”

  “我们要的不是维护安稳,而是中兴,是治理出一个更加辉煌的盛世。”

  崔祐甫不知所言,看着颜真卿,觉得他被天子影响得愈发深了,说话的方式也愈发像了。

  而他也大概知道了他们的野心。

  诸如修改唐律使主家三年才能买卖奴隶这样的方法太慢了,他们想把奴隶制废除了,让逃户无处藏身,让高门大户不能借此来隐匿田地与人口,这还只是他们要做的第一步。

  ***

  这年秋天,朝廷又为增加参加科举的人数,多加了一道童试。

  规定只要通过童试,就有资格参加科举考试,不论年龄大小都可应试,童试又分为三场,第一场县试。

  相比于以往选拔乡贡最大的不同是,朝廷为了鼓励贫寒子弟科举入仕,特意下诏,县试成绩优异者可进入县学读书,有号舍可住,按月发给粮食。

  新政策刚开始施行,颇多人都在观望。而原本参加科举的读书人不是国子监就是乡贡,早已有了科举的资格,因此,参加童试的大多都是一些才学平平,对仕途并未抱有期望之人。

  开试当天,砚方非常紧张。

  他到了寿安县的考场,听到周围的议论,大多数都在说,只要能成为县学的廪生也就知足了。

  “袁志远。”

  “袁志远。”

  小吏连唤了两遍,砚方才反应过来,连忙上前,应道:“是我。”

  “搜身吧。”

  “是。”

  他就这样带着新的名字走进了考场,回头看了一眼,杜五郎今日亲自来了,站在杜五郎身后的则是他的爷娘。

  转眼,到了县署放榜的日子。

  “袁志远!”

  “看到了,我看到袁志远了!”

  袁志远抬着头,愣愣看着名单,从最后开始往前数,过了好久才看到自己的名字。

  他又从前往后数了一遍,发现自己是第十三名,顿时更加激动起来。

  “中了?中了!”袁志远连忙回过身,一把拉过他阿爷,指着那名单不停地念叨,“阿爷你看到了吗?我中了。”

  “阿爷不识字啊。”

  老袁头努力挤进人群,用目光扫着那名榜,只觉上面的名字密密麻麻像是苍蝇一样,根本无法辨认。

  他顺着儿子手指的方向去找那个“袁”字,等到脖子都酸了,才终于叫道:“好好好,阿爷看到了!”

  父子二人的举动引得周围的考生们都颇为不满。

  “站在这也太久了,让别人也看看啊。”

  “不识字也跑来看榜,这一身的汗臭……”

  老袁头傻笑两声,不敢得罪这些读书人,悻悻往后退。又舍不得就这样离开儿子千辛万苦挣来的荣耀,三步一回头地往那榜上看,深怕一不小心移了目光,那就再也找不到那个“袁”字了。

  “哎呦,你这老头,踩到我了!”

  “告罪告罪。”

  老袁头心里只念叨着这是祖坟上冒青烟,得回去告祭祖宗。

  在他们旁边不远处,崔洞与崔家的教书先生赵骅也在看榜。

  “果然是中了。”崔洞道,“也是,有杜五郎的关系,岂能不中?”

  赵骅道:“没有杜五郎的关系,他也能中。”

  “先生是说,砚方凭的是真才实学,胜过了县里这许多读书人。”

  “崔家藏书丰富,许多别处没有的经义注示,砚方都看过。”赵骅道,“往日崔泾的诗赋都是他代写的,能中榜不稀奇,名次太低了。”

  崔洞道:“是先生教导得好。”

  赵骅叹道:“只怕接下来,我们的麻烦大喽。”

  崔洞深有所感,不由叹息。

  他知道,砚方如今的身份是杜五郎的奴婢,那么,杜五郎的奴婢参加县试中了榜,必然会激起非常多人的不满、质疑。

  那些自视甚高的世家子弟想到往后要与这等人一起科举,难免要闹事;那些自诩清正的老学究们笃定这件事有舞弊,必然也会闹。

  如此难免要牵扯出砚方是怎么读书的,到时,赵骅这个投降叛军的先生会被牵扯出来,崔家也必须站队。

  崔洞原本想要当闲云野鹤,这次,却不得不卷入仕途经济,且还是别人的仕途经济。

  他回过头,看着榜上的名字,喃喃念道:“袁志远?”

  原本淡忘的回忆忽然重现起来,他恍惚想到了春枝依在他怀里说过的话。

  “记好了,人家原本的闺名……袁枝芫。”

  ***

  “郎君。”

  袁志远一见到杜五郎便拜倒感谢,杜五郎则是连忙扶起他来。

  “告诉你,如今你还不是县学的廪生,因为你是奴婢出身,所以会有很多人怀疑你舞弊。你会比你所有同榜的生员都艰难,你得一次一次地证明自己。所以,你若没有真才实学,或者怕了,现在我就认栽,由旁人说我操纵科举……”

  “我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