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960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你放心吧,过两个月,我儿考了试便回来,我让他给你看看这借据……”

  转眼间,夏粮便收了,响水村满是喜庆,可喜庆中却掺杂着不安。

  这日,老袁头正在地里忙活,远远就听到村口有人在争吵。

  那声音越来越大,他便提着镰刀过去看。

  “看清楚了,这是你们白纸黑字签字画押的借据,一千钱,每月两分息,现今过了四个月,你需还一千八百钱!”

  “不对,不对,我们借的是县署的春苗贷。”

  “你别搞错了,你们借的是我们阿郎的钱,这字据上写得清清楚楚,若还不成,便将你的田地抵给我阿郎,想赖账不成?”

  “可我不识字啊。”

  “不识字?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便拿这些粮食还吧,搬!”

  “……”

  老袁头站在田梗边探头望了一眼,见那些催债者人多势众,佩着刀,十分吓人。

  他遂又缩了回去。

  这件事之后,老袁头提心吊胆了两天,深怕有人也来催自己的债,把自己辛辛苦苦种来的粮担走,或是把好不容易开出来的田占了。

  “笃笃笃。”

  敲门声再响起的时候,他下意识打了个颤。

  打开门,外面站着却是个小吏。

  “老袁头是吧?我就是来与你说声,你借的是春苗贷,没事。那些乡亲就是太笨了,被人哄着借了高利贷,好在今年收成不错,没什么打紧的。”

  “是,是。”老袁头不敢作声。

  那小吏又道:“听说,你们村里有不少人赌钱吧?”

  “是,是。”

  “实话与你说,许多人都是把春苗钱赌输了,又跑去借了钱。”那小吏压低了些声音,“你说,人老实过好日子,比什么都强,是吧?”

  “是,是。”

  老袁头送走了那小吏,有些失神地回到榻上坐下。

  坐了许久,刘富蹑手蹑脚地进了他的屋子,招手道:“老袁头,我得走了。”

  “去哪?”

  “我正想来问你呢。”刘富道:“我算是看明白哩,这世道没个靠山哪行,听说你与锦屏别业的管事相熟,能不能让我过去?”

  老袁头道:“你想投奔崔家?”

  “我找人看过了这借据了,也教那啖狗肠的诈了。我借得多,收成又少,把粮全给他也不够还,怕还得把婆娘搭上,倒不如给崔家当下人还体面……”

第606章 大案

  老袁头送走刘富之后独自站在田梗边发愣,心情十分复杂。

  既有对同乡的悲悯,隐隐也有几分因为儿子是廪生而享受到特权的快感。

  “啖狗肠,竟还真是读书好,教乡里不敢欺负我。”

  他扬眉吐气地喃喃一声,将一口浓痰吐在地上,再抬头,恰见官道上有几人骑着马过来,眯眼仔细一瞧,他连忙赶过去。

  “五郎来了。”

  老袁头想学着说几句“大驾光临这穷乡僻壤”之类的话,他也不是没听别人说过,可真轮到他说的时候偏是不停搓手,开不了口。

  杜五郎不在意这些俗礼,嘿嘿一笑,道:“我带了朋友出来打猎。”

  老袁头抬眼一看,见了杜五郎身后一人,心里不由“嚯”了一声,暗道好一个天神下凡般的人物,也就是宰相公子能结识这般了得的俊杰。

  “那个,小人家就在前面。”

  “带路吧。”

  到了地方,老袁头弯着腰到杜五郎的高头大马边上,道:“五郎踩着小人下马吧。”

  他话音未落,杜五郎已经翻身下了马,老袁头又想去扶另外一个贵公子,对方身手比杜五郎还矫健得多,更不用他扶。

  其实,老袁头没看出来的是,更远处的树林里,还有一队护卫跟着。

  因今日与杜五郎一起出门的不是旁人,正是薛白。

  “进去看看。”

  薛白自然而然地进了茅屋,向正在晒麦子的老妪点了点头,目光一扫,见里面家徒四壁,也没个坐的地方,便随意地在屋里一块大石头上坐下。

  “这屋子是归乡落籍之后建的?”

  “回郎君话,是哩。”老袁头道:“原本这里的屋子战乱的时候被烧了,屋主也死了,留下一点墙垣,我们这批落籍的,互相帮着盖的屋,材料都是之前拆寺院剩的。”

  薛白又问了几句老袁头归乡之后的处境,最后,话题就落到了这次的春苗贷上,问他从耕种到收成顺不顺利,预计秋天能否还了钱,有多少余粮等等。

  这问题一板一眼,把老袁头都问得有些紧张了,说一切都很顺利。

  “多亏了这春苗贷让小人把地种上,有了收成,日子就好过哩。”

  薛白顿了顿,又问道:“别户人家也是这样的吗?”

  老袁头就犹豫了起来,扭过头看了看杜五郎,方才吱吱唔唔地答道:“有些借了春苗贷以后,不好好种地,把钱赌了,就还不上。”

  他这么说是因为不想惹麻烦上身,因县里的小吏特意来叮嘱过他要老实做人,在背后告那“胡公”黑状,恐怕就是对方说的不老实了。

  这官官相护的世道,万一捅了篓子,怕耽误了儿子考试。

  “还有呢?”薛白问道,看样子是有备而来的。

  杜五郎也道:“有什么就放心说吧。”

  见恩公开口了,老袁头方才道:“也有些个没借到春苗贷,就借了旁人的钱,利息高了些,没能还上。”

  薛白听了并不惊讶,又问道:“具体呢?”

  “……”

  待从老袁头家里出来,杜五郎不由道:“看你的样子,该是早就知道寿安县的春苗贷有问题,今天才叫我来打猎吧?恐怕猎的是贪官污吏。”

  “是啊。”薛白道,“有的放矢,才叫打猎。”

  “你既然都知道,为何要仔细盘问老袁头?”

  “看看乡亲们的态度。”薛白道,“对地方官有多怕,愿意交代多少。”

  “哦。”

  两人又走了一会,杜五郎忽道:“你近来又开始说‘乡亲’这个词了。”

  “不然呢?”

  “你以前这般说,后来有段时间用的是‘百姓’‘黎民’,怎么说呢,意思一样,但感觉不一样。”

  “亲切些吗?”

  “说不上来。”

  薛白翻身上马,不自觉地露出了个笑容。

  他到了大唐之后就渐渐想当皇帝,过程中也渐渐沾染了许多的封建官僚气。近来他倒是想明白了许多,常常回忆起穿越前自己是做什么的。

  此时,杜五郎能感受到他这种心态上的变化,让他有种轻松释然之感。

  就连他胯下的马匹也能感觉到主人的心意,脚跟刚轻轻一点,马匹便顺着他想去的方向撒开蹄子欢乐地驰骋起来。

  “我们去哪?”杜五郎问道。

  “鱼儿不上钩,我们去把它挂上。”

  ***

  寿安县署。

  宗涵打开一个精美的檀木匣子,一股清香沁鼻,里面是用金箔纸打包得十分漂亮的茶叶。

  “主簿,这是江南新茶,价值不菲。”崔家的三管事站在一旁,陪着笑脸说道。

  “好茶。”

  宗涵心想,当今这个天子在吃喝玩乐、诗词歌赋上确实有天赋,除了骨牌、炒菜,还搞出了这泡茶之法,上行下效,茶价飞涨,带动了不少人赚钱。

  若是天子能把治国的心思放在这些事上,少瞎闹一些有的没的,大唐一定会更加繁荣、风雅。

  “替我多谢你家阿郎了。”宗涵道,“今年的租庸调崔家不必太过担心,比往年多缴两成了,洛阳府想必也不至于再为难我们,毕竟是伸手不打笑脸人。”

  “是。”

  “天子近在咫尺,谨慎些总是好的。”

  “当然谨慎,阿郎近来对子弟、家仆都是约束得紧。”

  宗涵在寿安县任了二十年的主簿,对崔家这种当地的名门望族其实不担心,大家都是知分寸、守规矩的人。

  他反而对那上任才两年的县令不甚放心,遂低声提醒了一句。

  “县令这次手伸得长了,恐怕要出事,你与崔公说声,别被他牵连了。”

  “是关于春苗贷吧?”三管事低声道:“阿郎也听说了,县令恐怕太急了些。”

  “他急由他急,也不是甚坏事。”宗涵道:“天子新政才颁,他顶在前面挨了刀,方显得我们规矩。待日后朝廷管束总有松驰下来的时候,长远的利益,终究是我们的。”

  “是,阿郎就常说,目光得长远。骤然得势之人多矣,几人长久?世上最缺的是愿慢慢积累之人。”

  “崔公远见啊,不愧是传承千年的名门。”

  说话间,有个小吏快步进来,附在宗涵耳边低声说了一句。

  “主簿,有人看到杜五郎到寿安县了。”

  宗涵并不意外,抚着长须,沉吟道:“这么快就来了?要么是县尊运气不好,要么,他那点勾当没瞒过朝廷的耳目啊。”

  三管事微有些幸灾乐祸。

  他们这些地头蛇,大多数时候对外来的县官都是敬而远之的,就是知道对方往往待不久。

  “那小人这就回去提醒阿郎一声。”

  宗涵点点头,目送了三管事。独自思考了一会儿,招过小吏,吩咐道:“去提醒县尊,杜五郎到寿安县了。”

  “喏。”

  “慢着。”宗涵再次唤住了小吏,道:“等半个时辰再去。”

  ***

  杜五郎虽往锦屏别业去过几次,对寿安县城却还不是很熟悉,反而是薛白,像是早就知道要去哪里,领着他一路往城东去。

  寿安县城东靠近洛阳,临近洛水码头,水陆交通方便,富庶人家较多。

  随着道路越来越宽阔整洁,前方,崔家在寿安县的大宅就出现在眼前。

  “那放高利贷的胡公是崔家的人?”杜五郎不由问道:“若让我猜,该是崔家的大管事吧?”

  “没让你猜。”薛白莞尔道。

  今日出来微服私访,他看起来心情不错。

  路过崔家那豪阔的门庭,薛白并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向前,直到看到另一座更为奢豪的宅院。

  “咦。”

  杜五郎不由惊奇,没想到在寿安县还有比世家大族的崔家更气派的门户。但可惜光有气派,而没有那种意境与底蕴。

  相比起来,崔家会特意留下一些斑驳的外墙、繁茂的藤蔓、古朴的牌匾,从不刻意彰显富贵,而是彰显家教,前面这户人家则是处处摆阔。

  但再阔,一个小县城的土财主终究是比不上长安权贵。

  “这便是胡家了?”杜五郎道,“但不知是哪号人物这么嚣张,连天子定下的新政都敢碰。”

  薛白道:“你没听说过这号人物,说明你层次低了。”

  “哈?”

  杜五郎觉得这笑话很无聊,反讥道:“你亲自跑来与一个土财主置气,才是层次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