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怪诞的表哥
他赶到凶案现场,下马,查看那倒在血泊中的尸体。
心情紧张地将那人翻了个身,一张陌生的面容映入眼帘,说实话,张小敬松了一口气,庆幸遇刺的不是陛下。
他站起身,走过去一脚踹倒一名被他射中大腿倒地的回纥商人,叱问道:“谁让你们杀人的?!”
“他欠了我们的钱不还,用命来偿!”
此事,看起来似乎是一桩寻常的生意纠纷。
但张小敬心中却有种预感,认为事情绝没有这么简单。
在看他来,更像是有人埋伏在宫城周围,想要刺杀天子。
回想着郭千里方才说的那些话,他转头看向身后那些禁军,意识到就连自己麾下的士卒也不能全部相信。
继续赶往宫城的路上,张小敬忧心忡忡地问道:“你说,陛下有可能已经悄然回东都了吗?”
“我也不知道。”郭千里道,“但是天津桥的刺杀案肯定不简单。”
宫门在望,两人抬起头来,却是愣了一下。
他们看到一列列的士卒正在进入紫微宫,但这些人并不是禁军,而是此前驻在潼关、华州的老凉与姜亥的兵马。
“怎么回事?”
“陛下回宫了!”
“……”
郭千里、张小敬大为惊诧,连忙赶到明堂觐见。
每穿过一道宫门,他们发现守卫的人马全都换了,换成了神情更凶悍、杀气更盛的士卒。
待两人见到端坐在大殿之上面色如铁的天子,更是惶恐不已。
“朕方才入宫时,听闻承福坊外发生了杀人案?”
“是,当着臣等的面杀的!”郭千里道,“简直无法无天。”
张小敬连忙道:“臣等不能阻止,请陛下赐罪。”
“查。”薛白道,“三日之内必须水落石出。”
“遵旨!”
天子没说查不到会怎样,可两人都感到了巨大的压力,连忙第一时间调动禁军,大搜承福坊,要求不许让一个回纥商人逃掉。
然而,找了一圈,竟是未找到那些逃匿的凶手。
他们必然是藏在了民宅之中。
承福坊毗邻宫城,里面住了不少的达官贵人,郭千里还想上报天子再说,张小敬却是咬了咬牙,道:“直接一家一家搜!”
“得罪人怎么办?”
“不怕得罪人!”
张小敬有这样的决心,郭千里也就只好奉陪。
可没搜几家,他们就遇到了变故。
那是一个名叫郑羡的祖宅,郑羡出身荥阳郑氏,官居池州刺史,本人并不在家中,洛阳本宅由兄弟打点,并不肯让禁军搜查,言辞还颇为傲慢。
说是当今天子的老师郑虔乃是郑羡的族叔,以此威慑了张小敬一番。
张小敬硬是顶住了压力,下令搜查,结果却在这宅院中发现了数十具弩,当即下令将宅院中所有人控制起来。
结果,有十余个仆役意图出逃,甚至敢执刀与禁军动手,张小敬遂下令射杀了他们。
如此一来,此事便涉及到谋反大罪,禁军只好拿下郑宅两百余口人……
另一边,郭千里原本在坊门处坐镇,却有士卒向他禀报了一件事,让他顿时头大。
“将军,里面有户大宅,其主人自称柳嘉泰,让你亲自去见他。”
“柳大将军?!”
郭千里站起身来,面露苦色。
他麾下亲随不由奇怪,道:“这柳嘉泰何许人也,名字一点也不响亮,还能让将军如此为难?”
“他名字是不响亮,但也是出身河东柳氏啊。”郭千里感叹一声,“他曾祖柳奭曾官至宰相、是高宗王皇后的舅父,而柳奭的妹妹,是当今宰相颜公的祖母;柳嘉泰有个姑姑,是睿宗的后妃,生下了申王,换言之,申王是他的表兄。开元年间,申王病逝,玄宗皇帝赠申王为惠庄太子;他有个弟弟,如今任潭州刺史;至于柳嘉泰本人,以前曾担任过右武卫大将军,我曾在他麾下。”
这朝堂上,有功绩、做出过惊人之举、能被人记住的人只是少数,但名字不耀眼、凭借祖辈积累而具有强大影响力的人却很多。
如郑羡、柳嘉泰者,数不胜数。
郭千里如今权位虽高,但顾着老上司的情面,还是解掉了盔甲前往相见。
柳嘉泰已然年迈,却还是声若洪钟,一见郭千里就叱骂不已,说他家世代与皇室联姻,怎么可能窝藏逃犯。
“老将军啊,今日就在宫城外出了命案,这是大事。末将当然不是说老将军窝藏逃犯,是担心那些穷凶极恶的犯人藏匿进来伤了老将军啊。”
“你今日敢搜,便从老夫的尸体上踏过去!”
郭千里正在为难,有士卒从外面赶来,附在他耳边,轻声道:“将军,张将军发现弓弩,恐涉及到谋反大案,请将军务必要铁面无私。”
“搜!”
郭千里知道事态严重,咬了咬牙,当即挥手喝令。
他其实是希望什么都没搜到的,到时候向柳嘉泰赔个礼,就说是误会一场。
然而,禁军才入内不多时,后院竟是响起了厮杀声。
“凶徒在这里!”
“杀出去!”
那些回纥商人的凶悍远超出了郭千里的预想,被发现之后,居然敢与禁军对抗。
郭千里又惊又怒,当即亲自过去指挥围捕。
好不容易,等他拿住了那些凶徒,转回大堂,却见柳嘉泰已被一队人控制起来。
“你们是谁?”
“奉旨办案。”
对方随手出示了一面令牌,并不理会郭千里,径直押着柳嘉泰去了书房,半日之后,从书房的暗格里拿出了一大撂信件,送进了宫中。
是日,洛阳承福坊血腥味冲天,涉及谋逆而被杀、被捉拿的竟有七八百人。
***
紫微宫,明堂。
御案上摆着一撂又一撂的卷宗,有口供、信件。
站在御案前的颜真卿脸色十分疲倦,坐在御案后的薛白放下手中的书信,道:“丈人为何不解释?”
“已没有太多可解释的了。”颜真卿道,“这些证据,几乎都是真的。”
刚被薛白放下的是颜真卿给柳嘉泰的信件,虽只有一封,内容却很关键,乃是阐述一旦出现意外太子李祚应该继承大统的理由,比如由玄宗皇帝亲自赐名,足可证其大唐正统血脉,比如李祚能够得到天子的元从之臣们的支持,能够平衡各方利益等等。
这些,颜真卿本可以与柳嘉泰当面交谈。
那写这封信的意义就不在于内容了,而是相当于投名状。换言之,颜真卿交出一个背叛天子的把柄,争取河东柳氏的支持。
支持什么?自然是支持拥立幼主。
此外,从柳嘉泰书房里搜出来的还有几面令牌,可以用于出入皇城、政事堂,显然也是颜真卿给的。
而今日的命案,极可能就是柳嘉泰命那些回纥商人阻止薛白回宫。
按照这样推算下来,谋逆之罪基本已经坐实了。
可薛白却道:“证据虽是真的,可即便如此,我依旧相信丈人呢?”
颜真卿疲倦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薛白道:“我不信丈人要杀我,当我私下回洛阳时,丈人已在准备返回长安,柳嘉泰派出刺客时,丈人正在洛阳往长安的路上,不太可能知晓并参与此事。”
“我脱不了干系。”颜真卿道:“柳嘉泰早已致仕,没弑君的动机。他与我家是姻亲,唯一的动机就是帮助我扶立太子。”
这也是薛白考虑过的可能,被颜真卿亲口说出来了,薛白反而无话可说。
两人沉默了很久。
薛白开口,问道:“是因为反对我们变法的力量太大了,丈人退缩了吗?”
“是啊。”
颜真卿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他早就想过该如何对薛白解释,但还是不知从何处说起,最后,还是从殷家的来访说起。
“颜家虽不是七姓十家的大世族,却也是名门,与太原王氏、河东柳氏、陇西李氏、陈郡殷氏都有联姻,往日不觉得,但自检括以来,我才发现自己深陷其中……”
薛白无法感同身受,作为这个时代的人会因家族关系而有多少无法挣脱的羁绊与牵扯。
但颜真卿并没有因为一个个族人、姻亲的劝说而退缩。他意识到了世族的力量无比强大,但他还是如狂风暴雨中的一株杂草,始终坚挺着。
直到刘展变乱,他收到薛白的死讯。
因为知道对方的强大,他知道薛白是有可能死掉的。
那么,当薛白死了,抛开所有其它想法,他必须要做的是什么?
——扶立储君即位,维护社稷安稳。
这一步踏出去,其后的一切也就身不由己了。
第619章 隐退与出山
如果薛白死了,颜真卿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既辅佐薛白的儿子继位、又保全社稷的安稳。
所以从某方面说,造成眼下尴尬局面的原因,反而是薛白还活着。
当然,泗州城被攻占不过两天,薛白不免要质问颜真卿一句,连两天都不能等,连消息都不确认,迫不及待就要带着李祚回长安,难道不是私心作祟?
“我对你没有信心。”
面对这样的质疑,颜真卿终究是吐露出了心里话。
“检括、均田,新法损害了大量权贵的利益,可你忘了你是如何成为天子的。”
“我记得。”
“听到泗州变乱的消息,我那一刻想的竟是‘果然如此’,彼时我才想起,你非如太宗皇帝戎马倥偬一寸一寸打下大唐疆土,那凭什么均田至大唐立国之初?你以攀附裙带、结交权贵、阿谀谄佞种种阴谋算计,篡夺皇位,根基不深、立足不稳……”
有些话,颜真卿没有说透。
从很早之前,他便知道薛白攀附杨玉瑶之事。
那时他是最看不起这些事的,只是后来薛白高中状元,又做了几件颇耀眼之事,光芒盖住了背后这些龌龊。
而薛白登上皇位的这一路上留下的肮脏卑鄙之事远不仅于此,那锦绣龙袍下面掩盖的是累累的白骨。
看似是一个官奴贱籍逆袭为天子,实则背后离不开京兆杜氏、弘农杨氏、太原王氏、陇西李氏、范阳卢氏等等世家大户的投机。
那些表面上是庶支旁系的从龙之臣,如杜有邻、杨玉瑶、王难得、李晟等,背后谁又没有个亲戚朋友。甚至有时薛白自己都不知道。
比如,杜妗的酒楼、钱庄、报社种种生意能做得那么顺利,京兆杜氏真就没有帮衬?杨玉瑶占了那么多股,弘农杨氏的亲戚真就没有分润?
哪怕杜妗觉得没有,她招募了那么多人在麾下,其中不可能避免有家族熟人参与,就连丰味楼最初的厨子都是杜家的仆妇胡十三娘。
薛白是一个极自信的人,总觉得自己的成功来自于他的聪明、坚韧、努力,却太容易忽略隐藏在他身后庞大而沉默的资助者了。
一旦他触动了他们的利益,随之而来的反抗,便像是水浪要打翻舟船。
当刘展叛乱,围薛白于泗州之时,颜真卿面对的则是一个随时要分崩离析的局面。
一个个真相,借由御史之口被摆在他案上。薛白冒充皇嗣、杜妗为了掩盖此事杀了无数人,还有各种的阴谋,弑君、通奸、乱伦……薛白就算没死在出巡的路上,这些罪孽也要被公诸于众。
是颜真卿一手将它们摁了下来。
他在天子贤名摇摇欲坠之际稳住了朝纲,勉强保住了李祚的储位之君。
可这个较量的过程,他很难与薛白说清楚。
那么多人话语里的隐带威胁,那么多关于薛白的难以启齿的不堪,已经让他非常疲惫了。
“真到了变法之时,我才发现,我与你没资格行变法之事。因此,我对你失去了信心。”颜真卿最后总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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