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西子
他离开后我用一片锡箔压了压火焰,让茶水沸腾得慢些,随手翻阅着桌上的茶道书打发时间,大约过去十几分钟,余光瞥见屏风后的门扉微微晃动,一抹人影闪了进来,脚步沉稳无声,我没有侧过脸看,也没有打招呼,放下书拿起蒲扇,对着火焰摇曳,将茶水升温,壶上升起袅袅白雾,随一声声滚开的沸腾,雾气越来越浓,越来越重,几乎将面前的空气都变得混沌。
男子在我对面坐下,摘掉黑色的圆沿帽,也没有开口。
又过了几分钟,等到茶水彻底煮熟,我才笑着抬起头,“五哥,尝尝我亲手沏的茶,庐山云雾。”
容深昔年最爱庐山云雾,他喝这茶几乎不要命,难得有东西让他贪嘴,他常常入夜都还喝一杯,喝了便睡不着,压着我做爱,做到疲倦才睡。
那些年年岁岁,那年黄昏深夜,他抚摸我铺陈在他腿上的青丝,他说,“何笙,你就是我失眠的解药。我如果这辈子都失眠,你也这辈子都逃不掉。”
我说不是我,也许还有其他女人。
他说只要我喝庐山云雾,解药都换不了。
我淡淡的眸子扫过他的脸,他风平浪静毫无波澜,伸手将我举在半空的茶盏接过,滚烫的温度渗出陶瓷,仿佛一团小小的火球,他皱眉放下,许是经历过的爆炸枪战太多,曾经非常怕热的我,再也不畏惧。
我们相对沉默,只有这壶茶还隐隐活泼生气。
良久后他忽然开口问,“什么时候学会的。”
我知道他在说大爆炸那晚,我卷入战火内对泰国毒贩开枪厮杀,我故作不懂,笑着反问,“我学会了什么?我以前又不会什么?”
他停在杯口的手指微微晃了晃,一言不发。
我找侍者要了一桶冰块,为我们两人的茶水内各自加了一点,在他端起的霎那我说,“我要回去了,明天走。”
他又是一顿。
我侧过脸凝视那条缓慢流淌的江河,“这一次来我依然没有得到任何结果,或许对于残忍的真相来说,没有结果是最好的,而对于原本就令我高兴的真相,我又失望了。记得第一次踏入边境,我像个莽撞的疯子,什么都不管不顾,凭借一腔孤勇,跌进了老K手里,只为了见你一面。第二次来我手上染了血,也差点送了命,你还是什么也不肯说。”
茶盖在他指尖,浮荡过水面,微不可察的轻响淡淡散开,“想听听你在金三角当卧底之后我的故事吗。”
他仍旧不语,沉寂的目光定格在我脸上,似乎抗拒听我回忆这尔虞我诈生死彷徨的两年时光,他会心疼,会触动,会觉得自己太残忍,可又难以开口制止,没有人不想知道,一个女人如何撑起这风风雨雨变幻莫测的生活。
“容深最初牺牲那段日子,我几乎垮掉,不吃不喝不睡,每天守着他的遗像,他遗留的警服,哭过后沉默,沉默后继续哭,恨遍了天下人,更恨我自己。我记得他离开那天,天色很昏暗,庭院里的花落了,他走得仓促又决绝,我整颗心好像被他的脚步踩得撕裂,我留不住他,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悔恨。”
黑狼凝视那盏茶,雾气拂过他清冷的眉眼,我看不到漩涡,看不到波动,他兀自垂下,隐去了所有涟漪。
“为了争夺蒂尔,我曾有半年时间和乔苍反目为仇,我们彼此暗算,彼此试探,彼此压制。面对公司里一张张不服从我,羞辱我看轻我的脸,我无所不用其极,那半年太煎熬了,你根本无法想像,一个女人在男人的天下里争一席之地,是多么艰辛痛苦。”
我握紧拳头,眼前浮起弥漫的水汽,“再后来,我得知容深的死不仅仅是意外,更是阴谋,是无数人罪恶的联手。他的权势,他的睿智,他反黑的魄力,甚至他的女人,都成为了常秉尧逼死他的诱饵。我使出浑身解数诱惑那个男人,住进常府做他的姨太,搅得那座家宅天翻地覆,那么多人因我心中的仇恨而死,因为挡了我的路而死,我早已回不了头。”
黑狼端起茶杯,冰块融化,水已冷却,苦味刺喉,他沉默喝光了全部,撂下的一刻,他手指微微抖了抖,抖得压抑,抖得克制,抖得痛苦。
我将眼角的泪水抹掉,离开经过他身边时,他忽然毫无征兆,一把握住我的手腕,他滚烫粗糙的掌心和五指,比每一次我拥抱他都还要火热。
我半副侧身倏而僵硬,心脏也在这一刻停止了跳动。
他踌躇犹豫许久,薄唇内沙哑吐出两个字,“抱歉。”
我竭力克制澎湃和激动,也克制更想挖掘真相的渴望,凝视面前屏风上悬挂的一扇透明珠帘,“抱歉什么。他是他,你是你,你为什么这样说。”
我从未这样慌乱无措过,心脏仿佛要跳出喉咙,脱离我的胸腔,我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
那双我明知藏了所有秘密,却在面对我时难以戳破的坦荡深沉的眼睛。
黑狼在沉吟很久后说,“我替他抱歉。”
我低声发笑,“你为什么替他。何况。”我侧过脸,一半凝视他,一半凝视窗外,“该道歉的是我。我摇摆不定,背叛了婚姻,我根本没有脸见他,可又不甘心。”
黑狼抓住我腕子的手倏而紧了紧,“如果他尽了丈夫的职责,而不是把烂摊子丢给你两年,你也不会无休止的背叛。”
我双眼呆滞眨也不眨,似乎灵魂出窍,反复回荡他这句话。
不会吗。
如果容深始终都在,我就会安分守己,不堕落在乔苍的陷阱里,做一个贤良忠贞的妻子吗。
我可以逃得过那惊心动魄的爱情,对我从未拥有过的风花雪月无动于衷吗。
一路走来我包裹在无数男人的虚情假意中,除了可以暖手的金钱,我一无所得。容深的出现,仿佛一根悬崖上坚韧的稻草,我握住他就可以得到重生,握不住他我便粉身碎骨。我爱上了救我的男子,爱上了带我脱离苦海,给我尊严的他,爱上了他的伟岸,他的英武。
我拼命呵护,过得胆颤心惊,我爱他更畏惧他,我知道他距离我有多么遥远,像是做了一场白日梦,怕自己会失去,怕他终有一日消失在我的生命里,撤走光芒,撤走氧气,终止我的呼吸。
我不惜代价击退沈姿,成为嚣张而恶毒的情妇,打败所有贪慕他权势和地位的对手,像一个女将军,趾高气扬划归了我的领土,插上独属于我的旗帜。
他给我的婚姻如他这个人给我光明,给我柔情,给我真心,我一度做着妻子应该做的事,依恋他,忠诚他,清晨送他离家,深夜等他晚归,温着粥,点着灯,春花秋月,周而复始。
而乔苍就是一场山崩地裂的天灾,声势浩当的劫难,眨眼间倾盆而落,让我退无可退。他来势汹汹,溃败我的理智,勾引我的灵魂,我泡在苦水里的岁月,被容深这样一颗糖融化,我以为他是我最极致最盛大的美好,直到乔苍出现,我忽然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有一种食物是辣的。
很辣,辣得失去知觉,辣得喉咙疼痛,辣得落泪,辣得窒息,又难以控制继续吃,它的滋味太特殊,让我痛苦并刺激,温柔缠绵的糖甚至变得平淡,变得无趣。
薇薇斥骂我不知福,不安分做高官太太,偏要和黑帮头子厮混,把自己推向身败名裂万劫不复的深渊。
可她们都不知道,乔苍并不是。
他是盛开在高山顶的雪莲,矜贵,傲慢,冷漠。睥睨人世可笑的波诡云谲,在风雪中潇洒屹立,闪闪发光。
我途径干裂荒芜的戈壁滩,浩瀚无垠的沙漠,惊涛骇浪的汪洋,才见到盛开在极北之巅的他。
不只是我,所有女人都抗拒不了。
会为他疯魔,为他发狂,为他不顾一切,为他千夫所指,只为采撷他的一刻,留下的芬芳。
我用另一只自由的手捂住脸,“是不是你不会放过他。”
黑狼说他也同样不会放过我,我们都碍了对方的路,刺了对方的眼。
“他不会放过的只有容深,而不会放过他的也只有容深!”
黑狼的手从我腕子游移到指尖,他轻轻握了握,“何笙。黑与白,一定要毁灭一个,这是社会的规则。我们不论多么高贵,都要活在规则里,而无法打破它,违背它。就像人老了,势必会死一样。”
他拎起茶壶,斟满一杯早就失了温度的水,缓缓递到我唇边,问我渴不渴。
我张开嘴顺从喝掉,剩下的茶底他泼向了屏风,单薄的丝绸在水的氤氲下,散开犹如水墨丹青的云烟,仿佛一朵白色牡丹。
“这声抱歉,为我和他注定到来的生死恶战,对你说。或许真到那一天,我就没机会说了。”
我心脏如同被撕裂一道缺口,灌入无边无际的海浪,冲击,腐蚀。我颤抖着弯腰抱住他,手臂圈紧他肩膀,“求求你,你不忍心拒绝我,对吗。”
他在我温热绵软的怀中岿然不动,过了漫长的时辰,他才侧过脸,吻了吻我泪水滂沱的眼睛,“除去这一件。”
我从云雾山庄失魂落魄走出,阿碧问我怎么了,我摇头,她搀扶我坐进车里,“去医院吗,您已经三日没见过曹先生了。”
我茫然点头,形同枯槁。
抵达病房这一层,几个结伴而行的护士和我打招呼,告诉我曹先生恢复很好,这两日就可以出院,我向她们道谢,走到保镖面前询问,“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传来吗。”
保镖摇头,“到病房中探望曹先生的人不少,可都是正经商人官员,没咱这条道上的,听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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