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西子
我惊惶凝视他,好像有什么从我心尖一点点拔除剥离,我分明看得到,感觉得到,但我就是无法阻止,这样无能为力,这样肝肠寸断。
乔苍抹去我眼角溢出的炙热晶莹的泪水,“把我忘掉,就当做了一场噩梦,我从没有来过你的人生,你也不记得我是谁。”
他隐隐握紧拳头,喉咙泛起一丝哽咽,“何笙,以后我再不能纵容你了。”
心脏顷刻间豁开无数道口子,血淋淋的疤痕深入七寸,生生撕裂了骨肉,刺疼犹如密密麻麻的藤蒂缠裹住我胸腔,令我窒息。我抵住他肩膀失声痛哭,撕心裂肺的喊叫穿过空气,刺透巨石,飘忽回荡在这间空旷破败的废楼,乔苍的脸埋入我长发,他五指近乎嵌入我身体,恨不得将这一刻永远定格。
我知道他舍不得,哪怕还剩一丝生机,他也不会放开我,就像三年前奔腾的海水里,他透支了所有力气,仍没有将我丢下。
我试图握紧他的手,和他同生共死,可他抗拒着我,狠狠掰开我手指,将我彻底推开。外面包围的条子终于等不及,带领特警作战的苏队长拿起扩音喇叭朝废楼中高喊,“乔苍,你已经被我们包围,我知道你很厉害,骨头很硬,可是四面八方都是我们的人,堵住了你的去路,你不可能逃出生天。与其誓死反抗,不如缴械投降立功赎罪,只要你肯交待,我们会为你争取宽大处理。”
劝降书一字字重重敲击我在麻木哀戚的心口,乔苍默不作声拾起那支金色勃朗宁,他指尖套入扳机,手背握出一缕缕青筋。
自始至终他脸上没有半点动容,也不曾停顿迟疑。
投降。
多么讽刺而可笑。
乔苍叱咤南省整整十五年,上至高官,下至地痞,华南虎的号子叫得比王法还响亮,他只会战死沙场,而不会懦弱投降。
马仔看出他沉默的意图,势必厮杀到最后一刻,纷纷嘶吼着将狙击枪对准了门窗外包围的条子猛烈射击,子弹从头顶飞过,击碎了房梁,戳出一颗颗空洞,枪响持续炸裂,你来我往互不相让,都杀红了眼睛,窗子破败如泥渣,迸溅四落,墙壁在炮火之中摇摇欲坠,似乎随时会轰然倒塌,掩埋这捍卫尊严的枯骨,以及不见天日的罪恶。
所有马仔都豁出性命与条子搏斗,可惜势单力薄,连半个小时都没有撑住,仅剩的四五个马仔在炸裂的尸体掩护下死里逃生冲到这块石碑后,他们满脸鲜血告诉乔苍顶不住了。
乔苍从容不迫卷起袖绾,露出缠在腕子上的弹夹,足有几十颗,“你们分头逃生,出境去东南亚其他国家,别再回来。”
马仔神情一变,“苍哥,咱没机会翻盘了吗。”
乔苍淡淡嗯。
他们闻言低下头,每个人都十分悲凉,这条绝路来得猝不及防,所有势力被打得七零八落,根本无法聚集,他们输在条子的诡计中,而不是输在这场黑白战役里。
良久后他们咬牙说,“我们跟着苍哥一起死!背叛主子的混账事我们做不出来!”
“滚。”
乔苍面露阴狠,马仔哭喊苍哥!
话音未落,枪柄对准颧骨狠狠一击,马仔顿时被击倒在墙角,脸颊浮起一块狰狞的青紫。
乔苍眼底染了杀意,他齿缝再次挤出一句滚,马仔低低啜泣几声,跪在地上抹了把眼泪,转身跳出西南方的一扇窗。
条子匆忙开枪追剿,窗外不远处的灌木丛维持了片刻的激烈交火,随着马仔逃入山林消失踪迹而止息。我在枪林弹雨间失神之际,乔苍掌心用力捧住我的脸,在我汗涔涔的额头烙下深吻,伴随这个吻一同落下的还有他一滴滚烫的男儿泪,“其实我很想让你算计我一辈子。答应我,把一切都忘掉。”
他脚尖利落一颠,地上的狙击枪腾空落入他手中,他一手持一支,从石碑后缓缓走出,所有条子在看到他露面的霎那,都陷入全神贯注的状态,他们目光死死锁定住,分秒不错过。
外面已是清晨,露水朦朦,橘黄色朝霞从浅淡的云朵后洒满山野,太阳遮住一半,光束穿透破碎的瓦片,穿透屋檐的棱角,斜斜笼罩在乔苍脸上,他注视着层层如海浪的条子,朝阳将他身影拉得欣长,他依然潇洒,骄矜,傲视天下,只是他很孤寂,他形单影只的样子,令我尝到了真正绝望的滋味。
“周容深,你猜是你赢,还是我赢。”
苏队长把喇叭递过去,被周容深伸手拂开,他伟岸身躯逆着阳光,逆着黎明,岿然不动,语气平静凉薄,“你来说。”
乔苍没有回应,他将狙击枪扛在肩膀,这个姿势在白道的眼中是放弃进攻的意思,意味着和平收场,却不想他仅仅掩人耳目虚晃一招,在枪柄触及肩头的瞬间,蓦地变换方向,径直朝条子射击,连环子弹威力震慑,他身体受到巨大冲击剧烈颠簸,第一排的条子在突如其来的扫射下全军覆没。
苏队长大惊失色,他朝后退了一步,挥手示意第二排跟上的条子开枪,两方炮火顷刻交融,在高空与砂石上碰撞,坍塌的墙皮,混乱的弹雨,仿佛世界末日般,弹奏出最悲壮最惨烈的哀乐。
我抱住自己的头,视线越来越模糊,被青灰色的灰尘掩盖,乔苍不断发射,也在左右躲闪,那些子弹染着火光,从他四面八方穿梭,唯独无法刺入他,第三排,第四排…直到第五排的条子卧倒准备进攻,周容深望了一眼牺牲的刑警,以及一夜未睡仍丝毫不见疲惫的乔苍,这些人在武力上根本不是他对手,只能送命。战到这些上山的条子满盘皆输,也未必拿得住他。
周容深当机立断,他干脆果决解开颈扣,摘掉警帽,“让他们撤,我亲自来。”
苏队长急忙阻拦,“周部长,您有个好歹我们无法对首都公安部交待,我马上请求省厅增派援手。您还是尽快离开,到外面车上等。”
“你看清他的样子了吗!”
周容深十分暴戾将苏队长朝前一推,命令他直视发狂的乔苍,“这个人,他此时野性大作,即使增派多少警力也不可能收服。除非等到他消耗殆尽,可你知道在这个过程里,我们还要牺牲多少同志吗?我的命尊贵,他们的命就不值钱吗。”
周容深话音才落,乔苍忽然停息,将两支枪高举过头顶,示意他放弃,条子察觉后也立刻停止进攻,所有眼睛齐刷刷望向他,他唇角凝着猖狂倨傲的冷笑,枪从他掌心脱落,坠在地面,发出沉重的闷响,扬起纷飞的尘埃。
苏队长皱眉嘀咕了句不好,恐怕有诈!
他试图拉扯周容深和陈厅长后退,但周容深纹丝不动,他负手而立,注视身穿冷酷黑衣的乔苍。
他们谁也不说话,都在等对方开口,用耐心和定力博弈,这样的静默经过漫长的两三分钟,在那些条子都俯卧到疲累时,周容深淡淡开口,“我很钦佩。”
乔苍反问他钦佩什么。
“你战场上的能耐,和风月中的手腕,我都钦佩。”
乔苍身形挺拔,泰然自若,他铿锵有力说,“在这个世上,只有我才可以宣判我自己。任何人都不能,包括你周容深。谁也无法将我降服,令我认输。我也永远不会低头。我这辈子怎样活,由我自己决定,最终怎样死,也由我亲手了结。”
他从袖口摸出那把隐藏的精致崭新的勃朗宁,烁烁金光晃过他深邃眉眼,恍若四年前初见那般风流俊美。
“周容深,你如果算个男人,就将何笙保下来。”
他话音刚落,毫不迟疑将枪口对准自己眉心,周容深脸色骤变,他大呵,“扑过去!夺下他的枪!”
然而所有人都晚了一步,甚至未曾来得及回神,谁也没有料到乔苍在近乎困兽般的殊死博弈后,放弃了缠斗与突围,他侧过脸最后看了我一眼,他泛白的薄唇内吐出三个字,很轻,几乎听不到,那口型在说,何笙,我爱你。
下一秒,我眼睁睁看他食指扣动了扳机。
我亲耳听到那一声砰地闷响,我看到他额头顷刻间崩裂出的血浆,看到天空投射下的光柱,看到飞舞的尘埃,看到刺目的鲜红染透了他的衣衫,染红了他的眉眼。
他直挺挺朝后栽倒,未曾跪地,未曾服输,当意识涣散清除的前一秒钟,他仍威武不屈,抗争藐视这里的所有人。
“乔苍!”
我瞳孔猛缩,撕心裂肺的哭嚎,跌跌撞撞爬过去,这条路太长太远,远到他分明近在咫尺,却又天涯之隔,我这般拼尽全力,也改写不了结局,挽回不了命数,我伸出双手托住他向后倒下的身体,随他一起重重摔在地上。
这满目疮痍,这遍地狼藉,这令我失魂落魄的生死离别。
到处都是尸首,血斑,污泥与弹壳。
我仓皇颤抖捧起他的脸,不停吻他唇角渗出的血,可不管我怎样呼唤,怎样哭喊,他都没有回应,他紧闭的眼眸,再看不到星辰的温柔,是如此仓促又如此决绝。
我带着哭腔和颤音哀求他,狠命摇晃他,“乔苍,你带我走,求求你带我走,不要把我丢下,没有你我活不下去!”
我将他抱在怀里,他无声无息,真正的无声无息,我感觉不到他心脏的跳动,感觉不到他的温度,他这副身体,仿佛一把尖锐的刺刀,挑破我的五脏六腑,挑破我的血管,我生不如死。
一个人一辈子可以流掉多少眼泪,才能彻底枯竭。
一个人一辈子要爱过多少男子或女子,才能明白风月凉薄。
我这半生风雨,终归等不来海阔天空。
苏队长长长呼出一口气,他难以置信乔苍就这么死了,他试探问,“周部长,动手吗?”
周容深面无表情凝视崩溃到极致的我,我麻木扭曲的面容,似乎垂下一帘瀑布,他眼神恍惚,他在想大约两年前,他牺牲的消息传回特区,我也是如此哀戚,堕落,失控,连尸首都没有,捧着他的衣冠,如行尸走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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