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宴 第425章

作者:西子

她穿着明艳妖娆的黄色旗袍,高盘发髻,风韵犹存的少妇模样,她摇曳过长长的回廊,伫立在绣楼,娇滴滴媚笑,目送常秉尧远走,她那双顾盼神飞的眼睛,解开了世间风尘解不开的疙瘩,融化了南北两极尘封了千年的寒雪。

他要如何克制,隐忍,压抑,才能不冲上去,将她揽入怀中,带她逃离这恩怨。他捏炸了陶瓷瓦罐,粉碎了细细的沙土,他眼眶涨红,强行逼迫自己转身,消失在浓浓夜色。

周容深羡慕什么,他羡慕山野,羡慕乡间,羡慕小舟湖泊,羡慕家宅三尺,可他注定不能过那样简单的生活,早在遇到何笙更遥远的十八年前,他踏入这条没有归途充满战火的路,他那时未曾想过脱身,等到他为这个女人想了,这世道却不容许。

他与何笙,败给的何止风月,何止时间,更是万丈红尘阴差阳错。

周容深抬起手,正要推开窗子,瞥过楼下某一处,他瞳孔骤然猛缩,视线定格在纷繁喧扰的南北长街,在人潮人海雨雾蒙蒙的深处,他看到了何笙。

她单薄纤细的身躯,逆着拥挤的人流,不知该往哪里走,她踌躇而迟疑,长发在烈烈风声中飘扬,树木被一阵更猛烈的雨水击打,疯狂摇晃,铺天盖地倾洒而下,行人惊声尖叫,或者冲向宽大的屋檐,或者争抢道旁等候的出租,唯有她,惊慌匆忙躲避落雨,乱了手脚,像受惊的麋鹿踉跄奔走,可四周根本无路可走,面前的长街水洼很低,来往飞驰的车辆溅起巨大浪花,将挡在她身前试图冲过的行人的裙摆染脏,后退是蒂尔的停车场,左右是望不到尽头的十字路口。

他握紧窗台,身体绷得笔直。

秘书推门而入,手上拿着一份加紧文件,并未察觉周容深的反常和失神,开口询问,“周总,咱们是否给华茂拨款救济,对方公关部打来电话,进口这批德国钢铁后,另一笔合约的流动资金凑不齐,大约需要一千三百万作周转,其他公司我直接就推了,可华茂当初在您牺牲消息传来,盛文霸占蒂尔期间,始终保有底线,是唯一没有落井下石,倒戈乔苍的合作者,这点情我们是不是在这方面偿还。”

周容深岿然不动数秒的身体忽然一晃,反手抄起搁置在橱柜内的黑伞,直奔办公室外疾走,“钱不多的事,你自己看着办,也可等我回来再说。”

话音未落,他人影已掠过,皮鞋踩踏在砖石上发出吧嗒的脆响,秘书追出两步大喊,“周总!外面下雨您去哪里?我为您备车!”

他惊愕发现周容深竟奔跑起来,秘书跟了他这么多年,从未见到他如此匆忙失态去做什么,他总是沉稳庄重,款款而谈,不慌不忙,不惊不扰,任狂风骤雨,惊涛海啸,也不能撼动他的优雅持重分毫。

电梯抵达一楼,周容深生怕错过,根本顾不上回应与他打招呼的下属,仓促破门而出。

失去那一层屏障做阻碍,这座浸泡在雨水中的城市,轮廓那样分明而清晰。他迫不及待打开黑伞,大步朝她走近,在距离她仅剩半米时,他伸出手轻拍她肩膀,他没有开口,直接将伞撑在她头上,掩去了迢迢的雨雾。

他宽厚而挺拔,这又是一个没有太阳,没有云朵,更没有灯光的阴霾时刻。

他几乎重叠了她娇小的身体,既不曾察觉她比何笙矮了些,也不曾察觉她头发更长了些,太过朝思暮想,渴求一个人时,茫茫人海到处都将是她的影子,她的痕迹,她的气息。

周容深眼前自动幻化出何笙黛眉微蹙,轻咬红唇的无措模样,她总是那般娇憨温柔,惹人生怜,即使她犯下滔天大罪,不可饶恕,不可原谅,仍无法狠心责备呵斥她。

那几年,大半个南省都不太平,上面吵得轰轰烈烈,要提拔他做副厅长,军功章如雨后春笋般,疯了似的往他身上扑,他在警界声名鹊起,忙得不可开交。昼夜颠倒加班加点,好不容易熬到结束,回家累极的时候,他还是舍不得驳何笙的欢喜,她不知他多累,娇滴滴缠住他,问他这件新买的衣衫好不好看,问他这头长发如果剪去,会不会很丑。

她古灵精怪,也会看他脸色,见他不恼,便得寸进尺,踮着脚尖跟在他身后,和他说一些他根本不感兴趣而她却兴致勃勃的事。那些女儿家的小心思啊,他这中年男子哪会喜欢,他其实很想休息,但触及她水汪汪的眼眸又不忍抗拒,所有到嘴边的话,都无奈咽了回去。只能坚持陪她笑,陪她闹,他撑过那一阵,便不困了,而她则说得倦怠睡去,伏在他膝上,一下下呼出热气。

此后多年,总有人不解问他,“容深啊,你到底爱何笙什么。那个荡妇,那个蛇蝎毒妇,她哪里有半点可取之处,她就是个天生的祸害。”

他被问得愣住,是啊,他爱她什么。

何笙甚至不及沈姿,她是半点仁慈也没有。

她残忍到敢在常秉尧的饮食内亲手下砒霜,敢拿枪射杀马仔,敢闯龙潭虎穴智斗毒枭,这并不是英勇,女子的英勇过了头,便是残暴,是凶狠,她那颗心早在颠沛流离中黑得彻底,每一根血管都爬满算计,阴险,迫害,争抢。她眉梢眼角,只要一笑便是百里枯骨。

她简直可怕。

这样的女人,若她不是何笙,周容深厌弃还来不及。

可她偏偏就是何笙。

因为是她,一切憎恶都破灭。

只余喜欢。

他闷笑,“大约是命吧。”

除了命中注定,他也无法解释,他理智冷静半生,怎会陷入一个比自己年轻二十岁女子的美色陷阱中。

了解这段纠缠的世人都说,乔苍以无底线的纵容打败了周容深在何笙心底的分量。

他委屈吗。

他太委屈了。

他只是不如乔苍张扬而已。

他纵容她,也疼惜她,更会放下自己的严肃,忙碌,尊严,去做一些在他看来幼稚的事,只是大多数她都睡了,或者不在场,根本没看到而已。

他还记得,他有一晚连续处理了二十三份案件,从傍晚五点钟熬到凌晨两点,累得连走路都发飘,他怕吵醒熟睡的何笙,蜷缩在椅子上,准备将就到天亮。

迷迷糊糊中,门锁不着痕迹一颤,周容深本能蹙眉,常年战斗防御经验,令他听到声响的第一秒钟,便迅速惊醒,手下意识触摸到抽屉,拉开一道缝隙,可以随时掏枪,他没有睁眼,半眯虚掩着,那小小的窄窄的影子,是鬼鬼祟祟的何笙。

他稍微平静些,没有开口惊吓她,想看她到底要做什么。

他不相信任何人,包括枕边的她。

她做过麻三的情妇,和许许多多官员商贾都有纠缠,她不是纯粹而简单的女子,周容深对她的防备之心并不是全然没有。

脚步声响了几下,便戛然而止,她并不是停下,而是脱了鞋子光脚踩地,她小心翼翼如一只企鹅,左右摇摆渡到他身旁,她小声喊,“容深?”

他故意装睡不语。

她唤了两声仍不放心,温热的手指在他唇上碰了碰,见他没有醒来,她摸出木筒内的钢笔,蘸满浓郁的墨水,笑得狡黠狐媚,伸向他匿于阴影中的脸孔。

当他感觉到,那尖细湿凉的笔围绕他眼睛画了个圈,一声压抑的轻笑从头顶传来,溢出淡淡的山茶花芬芳。

他茫然困惑,她在做什么?

何笙屏息静气,画了一副熊猫的样子,她折腾许久,他还是一动不动,只偷偷将缝隙睁得更大,她笑得可真灿烂,月色太浅,还是她太明艳,他几乎被闪了眼睛。

她终于累了肯罢休,拿出湿巾擦拭他的面庞,他想象自己此时是如何滑稽可笑,他竟没有恼怒,一颗心肠也莫名软了下来,他活了半辈子,只有这个大胆妄为的女人,敢在他的脸上涂涂抹抹,当成画板撒野。

原来她在他面前的胆怯,娇羞,温柔,顺从,都是装的。

她皮囊下的骨头,真是坏透了。

他忍笑不语,直到她擦净了痕迹,小心翼翼走出去,他才长舒一口气。

可惜她不会知道,她做的那些坏事,耍的小脾气,他一清二楚,只是没有戳破,用周容深这闷骚而沉默的方式,给予她温情和纵容。

就像她也永远不会知道,他看她笑得那么开心,也曾等她沉入梦乡,拿同样一支笔,在她脸上纹画,也趁她清醒前,擦拭洗去,她依旧永远不会知道,他在她出去逛街,手忙脚乱烧毁了一只锅,他无意听她提及,喜欢喝血糯米桂圆甜汤,要放红糖,而不是冰糖,桂圆要鲜的,而不是干的,血糯米必须是蒸熟的,不能现熬,总之规矩很多,保姆做的味道总是不好,要么差了点火候,或者多了些甜度,她时常满心欢喜捧起碗,又一脸失望放回去。

周容深堂堂一米八五铁骨铮铮的汉子,呼风唤雨不可一世的高官,脱下警服,系上围裙,比照着买来藏起的书籍,学了四个小时。

汤很难喝,他知道自己没有下厨的天分,他仓促倒掉,扔了被烧成黑炭的陶瓷锅,绝口不提他也想讨好她,令她欢喜。

他对何笙,做得并不比乔苍少,他心口窝着的那股火,该怎么熄灭。

烟雾蒙蒙中,雨下得越来越大,飞溅的积水将周容深崭新的西裤裤脚浸湿,他绵长呼吸烫了女人脖子,她回过头,那是一张不属于何笙,而且和她相差很多的脸孔。

没有何笙白皙,靓丽,更没有她那般灵动,狡黠,妩媚,她只是清秀,甚至有一丝在凉水中等了太久的苍白。

女人察觉周容深在为她撑伞,她试探问,“我们认识吗?”

他从往事中回神,看清她的容貌,握住伞柄的手一抖,仓促沉落。

从天而降的噼里啪啦的雨水砸在他身上,很快浸湿了薄薄一层衬衣。

女人错愕,弯腰捡起,递到他手里,周容深心头泛起浓烈的苦涩,她怎会路过这里,这里和盛文,和她的新家,和她常去的地方,完全背道而驰,两个不同的方向,她这样躲闪,怎会出现在他面前,还如此狼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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