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宴 第500章

作者:西子

她忽然烦躁,别开头不看他,“不猜了,没趣儿。”

他轻笑出声,终是什么也没告诉她。

何笙又开始犯困,她打了个呵欠,懒洋洋枕在他膝上,乔苍抚摸她玲珑白嫩的耳垂儿,“昨夜叫你起来喝水,都听不清。乔太太要不是故意的,就是耳朵里东西塞满了,该掏出来。”

她最喜欢缠着他掏耳朵,他极不情愿,嘴上说让别人知道像什么样子,可每次都不拒绝她。

她嗤一声笑出来,“你别报复我,故意掏狠了,把我变成聋子。”

他修长干净的手指穿梭过她长发,兰花香气在空中荡漾,“那有什么关系,你聋了,我做你的耳朵,你往后瞎了,我做你的眼睛。”

她抬起眼眸,看向远处摇曳的花,看向天际流动的云,她想了想,倘若瞎了,睁眼与闭眼都无分别,她不由打寒颤,抓紧他衣袂,“那我不是什么都看不到了?世界里只有一片漆黑。”

他掌心托起她长发,为她温柔解开不小心打结的发梢,“乔太太还有我,我不会嫌弃什么都做不了,什么也看不见的你。我会耐心告诉你,盛开的杜鹃是什么颜色,下雨的庭院是什么样子,一天变幻不停的海岸,每一分每一秒的轮廓。我会辞去所有事,抱着你去触摸,你生活里只剩下我,我也只剩下你。”

他说得太温柔,太美好,何笙莫名有些想哭,她张嘴隔着裤子咬他,“你个土匪头子,就会骗我。”

这世界有什么好,花花绿绿,金光灿灿,世人爱极了它,哪怕它无情不公,哪怕它寒冷跌宕,还是舍不得走,可她根本不稀罕,她只是害怕,只是舍不得,再也看不到他。

摸得到眼睛,摸不到眼神,摸得到唇,摸不到笑纹,她日日夜夜醒来睡去,欢笑吵闹,她瞧着他毫无底线纵容自己的样子,她多欢喜啊。

记在脑海的一面,哪比得过岁月长河,看他一点点老去的安心。

她翻身爬起,骑坐在他腰上,他忽而顺从举起双手,“乔太太先打开伞。”

她不解,仰头看了一眼,伞合着,恰好阳光不燥,“打开干什么。”

他比下流胚子还要坏三分,“乔太太喜欢露天,难怪最近在床上提不起兴致。”

她呸了一口,唾沫星子刮在他脸上,他无奈闭眼,一丝长发纠缠他第一枚纽扣,解也解不开,不知怎的触动了心弦,何笙鼻子一酸,禁不住红眼眶,她不愿让他看到,圈住他脖子,趴在肩头,自己无声无息淌泪。

何笙受过的那些苦难,折磨,屈辱,贫穷,流浪。统统都灰飞烟灭,她那时如果知道,她未来还有这样幸福的时光,万箭穿心她也肯换,滚钉板,下油锅,千刀万剐,她都愿意咬牙撑。

乔苍受不住何笙撒娇,在别墅玩物丧志陪了她好几天,终于到了不得不办公的日子,秘书清早来接他,何笙扒在门框上,眼巴巴送他上车,乔苍走走停停,回头望她,让保姆将她拉进去,都快要瞧不见了,她忽然想起什么,踮着脚挥手大喊,“你晚上几点回来呀?”

乔苍没听清楚,摇下车窗回应,“都带上了。”

她一怔,咕哝了句老聋子。

通往盛文的一条新街,是半年前刚开发出来,两旁的老楼拆了,建起了一座广场,窄窄的小吃城,中午晚上人山人海,早晨倒是好走,车刚驶入其中,另一路口停泊的军用吉普开了过来,正好并排慢行,车窗是合拢的,模糊不清,后座男子轮廓挺拔,侧脸朝外,格外沉寂。

乔苍压下按钮,玻璃沉下,司机见状鸣笛示意,对方终于有了反应。周容深那张脸出现在缓慢摇下的玻璃后,似笑非笑说,“乔总到底是曾经威震四方的江湖龙头,即使金盆洗手,久不出山,闹一场声势浩大的寻人,也轻而易举。”

乔苍手肘撑窗,语气松散而慵懒,“为了妻女,没什么事不可为,倘若周部长娶了娇妻,不也一样吗,你只是还没有寻到合适的机会。”

周容深被触及痛处,面孔一沉,司机有些听不下去,他侧过头怒不可遏,“乔总这话,寻常人还真是没脸说出口。这世道变了,欠债的,豪夺的,倒有了理。”

乔苍淡淡笑,“我从不欠债,至于豪夺,人生与两样密不可分,周部长比我更清楚。你能活到今天,官居显赫,豪夺和赌注,缺一不可。”

周容深直视他,眼底漩涡泛滥,乔苍抬腕看了眼时间,遗憾说,“抱歉,周部长,还想好好聊一聊,可惜我时间仓促,内人傍晚要我带回一份西街的绿豆糯米糕,迟了卖不到,她会撒泼。”

他说完这一句,司机心领神会,趁前方无人空荡,猛地一踩油门,驶离周容深的视线。

男人长久沉默,失魂落魄。

何笙,她不是爱吃桂花糕吗。怎么忽然变了口味。

原来人都是会变的,无论曾经多么钟情,多么在意,多么熟悉,终将随着时间,随着更多经过的人与风月,而忘却。

司机拨动方向盘,没好气嘟囔,“真是黑白颠倒,使用不光彩手段抢走人妻,早晚会遭报应。”

周容深并没有听到司机的抱怨,他所有心思都倾注在乔苍说的最后那一句。

何笙会撒泼。

记忆里,她总是那般温柔顺从,乖巧懂事,偶尔超出了他的掌控,也一定是为他做什么,而不是任性刁蛮的缘故。

她会哭,会委屈抿唇,会低下头,会小心翼翼说,我不敢了,你别气。

她会洗手做羹汤,会为他熨烫衣服,收拾行囊,擦拭书桌,披件衣裳。

唯独没有撒泼。

她若是吵闹起来,是不是非常有趣。

车在市局大楼外停了一天,三楼的一扇窗,纱帘迟迟没有拉开。

秘书从军机处拿到了一样消息,抵达办公室,敲门无人应声,他试探推开进入,发现周容深并不在,桌上亮着台灯,整体却昏暗,还摆放着一幅没有作完的仕女图。

画上的女子,穿着不是长衫,而是…素纱。一套未来得及着色的泳装,伏在岸上,长发披肩,娇喘连连,韵味十足,极其美艳。

可惜周容深心思不整,画作结构潦草,仓促,匆匆忙忙勾勒出轮廓,没了往日的精雕细琢,有些粗糙应付。

他大约心情不好,否则他的技术不知能画得多漂亮多传神。

炉子里燃烧着两三颗安神香的香饵,这不是寻常的香料,老百姓根本碰不到,几十位中药精心调制,广东的官宦名流,大多用这个去味儿,宁神,助眠,也可治疗中风,周容深几乎长年累月不点香,他一旦使用,必定是头痛。

秘书拿一支竹枝放进茶杯里浸水,透过香炉镂空的洞,伸入里面洒了洒,香饵泛潮很快熄灭,香雾也淡了。

他将画轴卷起,用镇纸压住,收拾好桌上的狼藉,正要转身离开,忽然听到里间传来鞋子摩擦地面的声响,窸窸窣窣片刻,门便开了。

周容深脸色不十分好看,额头掐出一大片红痕,整个人疲倦而沉闷,“什么事。”

秘书吓了一跳,“周部长,您不舒服吗。”

他没吭声,走到桌后坐下,随手将画纸又铺开,他凝视几秒,握笔蘸着墨汁,重新描摹,秘书不敢打扰,立在一旁等候,大约过去十几分钟,越画越不是周容深想要的,他猛地甩掉毛笔,笔跌撞在桌角,活生生撅折,他不理会,更凶狠抓住画纸几下撕得粉碎。

秘书屏息静气,低垂着头。

画不出,他下笔如何深情,如何留恋,也画不出她的样子。

他绝望闭目,头痛欲裂,握拳砸了砸太阳穴,沙哑说,“你讲。”

秘书走上前一步,“公安部正在秘密着手调查金三角掩埋的真相,已经出了三四分眉目,萨格说得不错,乔苍犯下的绝不是韩北替了的那些罪,还有不少隐藏的,比如他亲手了结的人命。只要坚持下去,不出半年,乔苍所有不可告人的马脚,势必全盘暴露。”

秘书觉得这是好事,能让周容深高兴,他继续大声说,“周部长和他斗了十几年,结下夫人这么大的恩怨,总算是到您出口恶气的时候。”

“撤。”

他忽然开口,就说了这一个字。

秘书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他不可置信问,“您说什么?”

周容深有几分不耐烦,“我让你通知公安部调查组,撤手,不再继续。”

秘书大惊,“为什么。”

他淡淡蹙眉,“这世上不是所有事,都能追出原因和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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