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西子
这些衣冠楚楚,只手遮天的人,一生未输给谁,却都输给了自己。
她伫立良久,久到风沙迷住她的眼睛,她再也看不清什么,才缓缓蹲下,声音发颤问,“那边冷吗。阴间没有春暖花开,只有无边无际的凉水吧。”
她打开盒子,拿出一只崭新的酒杯和一壶桃花酿,“你走之前,没有来得及喝酒对吗。幸好我还记得。你尝尝,和常府船上时你喝的那一坛,味道一样吗。”
他那年,正是风华正茂,英姿勃勃。
他和她隔着一张梨木桌,她半倚着,他盘腿坐着,木舟外的月色,湖潭,再没有那样美丽过。
常府像是囚笼,困住了她的快乐,释放了她的仇恨。
他大约至死不知,他是第一个,喝了她酿出的酒的人。
她此后酿了许多坛,都不及那晚的味道。
何笙斟满三杯酒,酒水流淌出壶嘴,从高空坠下,倾泻而过,将墓碑变得混沌,虚化了远处的山,近处的花。
“你们这样的人,显赫了一辈子,连死都轰轰烈烈,你何苦走这条绝路。”
她抬起手,洒了第一杯,洒在尘土上,“你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我都糊涂了。”
她又洒下第二杯,第三杯,翻出一个火盆,点燃一根草,丢进几摞烧纸。
窄窄的火苗,在自西向东猛吹的风里,轰隆一下便沸腾了,火光映红了墓碑,映红了墓碑上模糊的相片。
“你那天对我说,让我恨你。仔细想想,应该恨的人是你。你这样的下场,还不是为了我。”
她没有哭,只是眼睛胀得发紧,她闭上深呼吸一口气,“算了,人死如灯灭。哪还追究恨不恨,世上有谁,来一遭真的值得,一多半都是混日子。”
她将所有的烧纸都抛入火堆,站起身向来时的路走着,一辆出租此时停在她的车旁,迈下一个有些上年纪的妇女,她捧着一个包裹,护在胸口,隔着遥远的空气,望了何笙良久,似乎在辨认什么,随即她往下,她朝上,在一处石墩前碰上。
女人鞠了一躬,“您是乔太太吗。”
何笙记不清她,但又觉得熟悉,女人说,“我是曹先生珠海庄园内的保姆,多年前,您我见过一面。”
她恍然大悟,“是你。”
“曹家的产业被充公,如今我要回老家,受曹先生嘱托,在这里等候乔太太很多日了。”
保姆说着话,将怀里包裹拆开,取出里面的牛皮纸袋,递到何笙面前,“曹先生留下一封遗书。里面关于您的东西,他生前爱若珍宝,比他的一切都珍惜。我去探视他时,他吩咐我交给您,人去楼空,他不舍得烧了。”
何笙迟疑接过,在手指触碰到纸袋的边缘时,她整个身体都剧烈颤抖起来,根本控制不住。
遗书的字迹有些潦草,看得出他写时匆忙,墨水氤塌了纸张,他划去了其中两句,变成一团乌黑,似乎说过又后悔了。
“——何笙。
当这封信到你的手上,你是不是在骂我。
骂我是一个懦夫,不敢承担审判。
骂我寻求解脱,从你的恨意里挣逃。
你猜错了。我不懦弱。
与其毫无自由活在监狱中,等待衰老。我情愿有尊严的离开。
如果你不小心为我落了一滴泪,我更觉得这个选择很值得。
活着令你厌恶,痛恨,不如就这样一笔勾销。
放下这一切的你,才能过得更快乐。
假使我没有猜错,你的下辈子,也许属于乔苍,也许属于周容深,总归依然不会属于我。
而我,还像这一世好了。
做你背后不见天日的无名者,毫无分量与痕迹,沉默守着,只是下一世,我不会再贪婪,不会以爱的名义让你这样难过。
其实我并不舍得,我只是没有办法。
你的眼睛里,我看不到关于我的丝毫。
我想要把自己塞进去,又实在等不了。
我怕再老一些,你更加不愿意。
我回了一趟常府。
重新坐上那条小舟。
可惜月亮不够美,湖水也没有当年清澈。
我偷了你的一件肚兜。
我会把它烧掉,随我一起走。
你不要怪我。
因为这世上,我想不到还有什么,是我这样割舍不下,我为我父亲,自抑了四十九年,只这最后一刻,我自己做主。
谢谢你送我那朵桃花,你说得对。
来年春季再盛开,我看不到了。”
信纸飘荡,从何笙手上坠离。
她立刻去抓,它却落入石墩后,被风刮得越来越远。
曹荆易没有对她说过,有关爱情,或者占有。
除了那天在车上,他情不自禁的一个吻,他近乎残忍克制着自己。
对于一个没有什么得不到,更没有珍惜过什么的他来说,那不知有多煎熬。
他为什么这样做,为什么如此沉默,连他自己都猜不透。
或许因为他清楚,本就不会有结果。
她连一个吻都会推开,他所幻想出的未来,简直就是荒唐。
保姆悄无声息离开这一处。
漫山遍野的寂寞。
她在寂寞里红了眼眶。
当她把袋子内的所有东西都倒出来,倒在杂草丛生的地上,她彻底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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