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宴 第563章

作者:西子

旋即沉默仰起脸,透过树叶层层叠叠的浓密的罅隙,看向被屋檐遮住的太阳,这样明媚,这样温柔。

去年这时候,京城还有些苍凉。

如今尘埃落定,他的罪孽也轻了。

他反倒觉得,每一处都春色潋滟。

曲笙嫁人了。

嫁的正是他那名部下。

她信上说决定仓促,来不及婚礼,不出十月也差不多,她问他想不想看她穿上婚纱的样子,要不要吃一颗他一手促成的姻缘的喜糖。信末又自己否决掉,她说你除了何笙,再懒得多看一眼别人,更不会觉得好看。

她不知以怎样的心情写下这些字,在落款处或许掉了一滴泪,泪迹氤氲开墨水,变成一坨,藏也藏不起。

他摇头笑出来,将信放在桌上,警卫见他不说话,问他回信吗。

他折断一枝光秃的树桠,扔在脚下,那信纸经风一吹飘飘乎乎,随着枝桠一同落地,被戳破成两半。

他淡淡说,“不必了。”

某一年盛夏时节,何笙摇着蒲扇从庭院中走来,斜倚墙壁意味深长说,“乔先生,你女儿长大了。”

他坐在沙发,随口回了句,“才十九岁,还是孩子。”

她抬起扇子盖住一半脸孔,露出水莹莹的眼眸,“这年纪也能谈恋爱了。”

她笑得媚气,一副勾魂摄魄的模样,乔苍只瞧了她一眼,便了如执掌,她这是朝他使美人计呢,一准家里的小霸王央求她来打头阵。

他面无表情端起茶盏,拂动杯盖,神色看不出喜怒,平静得反倒骇人,二楼走廊这时忽然传来几声吱吱叫,小姑奶奶鬼鬼祟祟迂回到扶梯旁,翘首以盼等消息,只见客厅一片死寂,她母亲把扇子背到身后,轻轻晃了晃,她顿时蔫儿了。

二十年白驹过隙,任江湖商海风云变幻硝烟四起,世人依旧常常提起父亲母亲这段风月。盛文乔总雷厉风行,杀伐果断,一向不讲情面战无不胜,城府与手腕皆是高深莫测。论世道谁能制得住他,唯有他太太。他宠爱妻子人尽皆知,天下再找不到第二个如他这般忠贞深情的夫婿了。

若是何笙都搞不定,乔苍势必是从骨子里不许,没有商量的余地。

嚣张跋扈的乔慈,天不怕地不怕,独独怕乔苍,她年幼时敢和他对着干,现在是一万个胆子也不敢。他发怒的样子,当真是恐怖。

她垂头丧气从楼上走下来,站在何笙身后,可怜巴巴喊了声父亲。

他沉默饮茶,连理也没里。

何笙又撒娇又赌气把扇子丢到他身上,“瞧你,这样的喜事,你也不笑一笑。”

“喜事?”

他揪出重点,眉目寒光一闪,煞气重重。

乔慈吓得咬自己母亲耳朵,“别说了,千万别说了!”

何笙不怕他,将保姆正好送来的文件一抓,抛到了玄关,哗啦啦飞了一地,保姆低着头退下,夫人发威,那可是天崩地裂,先生都怵,下人更避之不及。

“十九岁还小吗。我十九岁不就落入你魔掌了?许你这样,还不许她了?”

乔苍气得脸色发青,“你再袒护,我连你一起收拾。”

她愣了愣,索性扇子也扔了,绕过茶几往他旁边一坐,“你怎样收拾我。”

她拉住他的手,往自己脸上拍,“打我还是骂我,还是像罚乔桢那样,不给饭吃?”

她格外用力,乔苍在快要挨上她面颊时,匆忙往回收,这才轻轻一抹,没真打出声响,可即使如此他照样心疼,语气也软下来,搓着她的小手在唇边吻了又吻,“好好,是我的错,你打我,我皮糙肉厚,打重了不碍事。”

何笙梗着脖子忍笑,朝乔慈使眼色,她急忙替那男孩说好话,“父亲,您知道五爷吗?”

五爷绰号马头五。长了一张驴脸,为了好听点,才叫马头。他趁着乔苍金盆洗手,江湖群龙纷争的大好时机,拿下了十三街和红灯区的地盘,这几年混得风生水起,算是深圳颇有威望的头目。

只是这人一向捡漏,运气大过真本事,故而乔苍根本看不起他,他指尖戳点着杯身纹绣的青花瓷,嗯了声。

乔慈提起那小子,眼睛都格外亮,“薛止就在五爷的赌场做事,他可厉害了。”

她掰着手指数,“他才二十岁,像他这个年纪,都还胡闹呢,他已经赚钱养家了。”

竟然还找了个半黑不白的小畜生。

乔苍脸色顿时沉得更狠。

他良久才透过壶嘴那丝升腾的薄雾抬眸看她,“他和我比怎样。”

乔慈前一刻还欢天喜地的笑意,倏而收了。站在那里哑口无言。

怎可能比得过华南虎,江湖说,乔苍之后,南省再无大哥。谁也担不起这名号,更不敢扛他的大旗。

他冷笑,“即使我也要抽身而出,洗干净手上的血,才有把握护你母亲周全,他奶黄还没褪,在这条道上站不稳脚跟,随时要惹麻烦,他想得到我的女儿,他有本事顶得住吗。”

乔慈低垂着头,委屈嘟囔,“可我就喜欢他,从幼儿园到现在,十五年了。”

何笙出乎意料,呛了一口茶水,匆忙咽下,“呀,都这么久了?”

世间风月,最难得是长情,肯踏踏实实喜欢一个人,不输给时光,不输给诱惑,不输给现实,何尝不是幸事。

乔苍知道她乐意,自己的女儿复制了一出她当年的往事,她不乐意也拉不下脸,只好压着脾气妥协,“改日找个时间,带他来瞧瞧。”

乔慈只想趁热打铁,生怕才肯松口的父亲又变卦,匆忙第二日便将薛止带回家。

男孩性子冷,一副少年老成的沉稳,说话的语气平平淡淡,喜怒无色,长得也是剑眉星目,十分好看。

乔慈的目光一刻都不肯从他身上移开,何笙看出她有多喜欢,自然满意,招呼他坐下,可话还没说完,乔苍猛地撂下茶杯,琉璃杯底敲击在大理石的茶几上,惊心动魄一声响。

他盯了薛止许久,后者也不甘示弱回看他,不似外面那些人,见了这副寒意汹涌的面孔便腿软,他胆子倒是大。

乔苍冷冽凶狠目光恨不得放出多少柄剑将薛止射死在这里。何笙怕他发脾气,给女儿下不来台,不着痕迹掐了掐他肋骨,“瞪那么大眼珠子干什么。”

夫人发话,乔苍勉强收敛了些,他觉得这个拐跑他女儿的小子长了一副混蛋相,格外欠打。

何笙吩咐保姆做饭,让乔慈带着薛止四处看一看,又怕他不自在,催促着乔苍和自己出去坐坐。

她潜伏在暗处瞧了一会儿,薛止很疼乔慈,什么都不让她做,就连拿碗这样的事,也为她办好,她脑袋挨在他肩上,难得温柔,小声对他说着什么,他话不多,也没什么表情,只是偶尔嗯,但听得仔细。

还会为她拨一拨长发,理一理衣襟。

乔苍脸上黑压压的,仿佛洒了一滩墨水,他从小养到大的女儿,都没对他这么乖巧讨好过,倒是对外人听话得很。

他怒气冲冲走到露台上,何笙刚坐稳,与佣人聊着薛止,对他一表人才很是满意,“很端庄持重,又年少有成,虽说家境不好,可上一辈的过错,也不能怪他头上,他没有一蹶不振已经极其难得了。乔慈性子浮躁,有他照顾,往后不会闯祸。”

佣人说可不,看小姐依赖他的样子,她喜欢比什么都重要,先生不缺钱,就是疼惜她接济一辈子,也拿得起。

何笙随手摘下一朵大红的芍药,插在发间,朝远处的玻璃照了照,“反正我是没意见,他要是不乐意,也没用。”

乔苍听何笙真是满意薛止,顾不上为老不尊,顾不上差着辈分,醋坛子一下便打翻了,他可没听她这样夸过自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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