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相 第550章

作者:余人

不仅如此,一副副鄢懋卿的出行图、宴饮图、勒索贿赂图、灶户逃荒图等流传于京师,将鄢懋卿贪婪和丑陋的一面展露无遗。

鄢懋卿本就是劣迹斑斑,当下被有心人有意进行放大,让到整个京城的士子和百姓都已经知晓:大明出了这么一个大奸大恶之人,更将淮南一带的灶户搞得惨不忍睹,不少灶户已经是背井离乡了。

很快地,鄢懋卿成为了京城人人所唾弃的狗官,更是有人扎了小人。

“鄢懋卿这种官员岂能罢官了事,当真该千刀万剐!”

却说,时任刑部右侍郎鄢懋卿和大理寺卿万采被御史郑洛弹劾朋党为奸,结果二人纷纷被罢官去职,而鄢懋卿亦是在上个月便离开京城返回江西。

现在士子和百姓得知鄢懋卿犯下如此恶行,难免希望朝廷要对鄢懋卿进行追责,想要这位奸臣得到他应有的报应。

当然,这通常都是士子和百姓一厢情愿的想法,但推动这一切的背后之人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在外城一间精雅的茶楼中,由于毗邻琉璃厂,故而不乏读书人的身影。特别是院试在即,顺天府的很多士子亦是齐聚京城,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考试。

只是从古至今,最不安分的始终是读书人,面对时下最热的话题。或是为了名声,或是释放心里的愤闷,都难免会跟友人讨论一番。

在最中央的一张桌子中,却见四个读书人正在那里高谈阔论,说的正是当下的事情,而且声音故意调高几分让到邻桌的读书人听到。

“不错,朝廷不仅要对鄢懋卿进行追责,同时亦要尽快将加害于灶户头上的暴政免除!”

“台兄此言大善,时下真真是苦了灶户,听说两淮的灶户已经逃亡了大半,明年怕是有盐引亦提不到盐了!”

“苦的何止是灶户,还有我们这帮百姓。我听说湖广等地的盐价足足翻了一倍,有百姓食不起盐,那脖子大如水缸。”

这四名士子显得义愤填膺,话题进行了引申,便是很自然便到了鄢懋卿所推行的暴政上,当即提出了废除暴政的提议。

只是分明是四个人在这里聊天,但眼神却是频频交流,其中一个士子突然一副敢为天下先的模样,站在板凳上慷慨激昂地道:“吾辈读书人,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诸位,谁愿与我一同联名上疏,请罢鄢懋卿的恶政?”

这名士子皮肤黝黑,但长相俊郎,有着读书人的高瘦身形,身穿着青色长衫,手持着一把画扇,腰间还挂着玉佩和香囊,标准的读书人形象。

在京城之地,这张联名上疏的方式并不少见,亦算是时下读书人参与政事的方式。

虽然很难送到嘉靖手里,但若是送到当朝大臣手里,那亦是足够他们自豪的成就。如果能跟这位大臣说上两句话,更是能够成为他们自吹的资本。

亦是如此,很多士子很热衷于此,从而成为这个读书群体中的“名人”。

“兄台高见,敢问高姓大名!”

“不敢!小子姓王,单名垕,京城人士也!”

“在下陈生,愿一同署名上疏,为天下百姓请愿!”

话刚落,邻桌便有士子进行积极的响应。

很多事情便是如此,几个人说着说着,便就将事情给办妥了。那个名为王垕的士子热情地邀请那位名为张生的士子进行书写,然后招呼其他人进行署名。

“老师,看来他们近期是要行动,现在便开始造势了啊!”

在茶楼东北角的一张茶桌中,却是坐着五名士子,年龄差距有些大,不过却是以一位年轻的士子为中心,而他们亦是目睹了茶楼中发生的一切。

林晧然身穿月白色的儒衫,头戴着四方平定巾,一副风度翩翩的士子形象。正是慢悠悠地品着松萝茶,自然是将所发生的一幕看在眼里,深知这是背后力量推动的结果。

徐党和两淮盐商及背后的势力已然是要推动舆论,在这种真真假假之中,“顺应民意”地废掉严党所留下的“新政”,从而恢复先前的旧例。

食盐的利润看似不少,但在这个碗吃食的人更多。若是给朝廷每年拿走近百万两,那他们能分的蛋糕必然会更少了,难免会引发这个利益群体的不满。

虽然他们能通过提高食盐的售价挽回一些利润,但这种做法并非长久之计。

一旦某地食盐售价长期过高,会致使该地的食用量减少,进而还会受到当地百姓的诘责。一些其他渠道的私盐不免会进来等,这并非是一个长久之策。

最明显的地方莫过于江西,准盐今年确实是借机将盐价大幅提升,结果粤盐从不同渠道进来。更为甚者,粤盐还得到了当地百姓和官员的支持。

正是如此,想要解决问题的方式并不在于提价,而是要将朝廷吃掉的那一份再吐出来,从而回归到先前的分配模式之中。

第1249章 沐猴而冠?

林晧然仅是看了一眼那帮忙碌的士子,在品尝一口香浓的松萝茶后,便是正色地对着这四名门生道:“为师还是方才那句话,你们现在多看、多听,但少做,不可卷进这一场漩涡中。”

随着吴山在理财会议上提出要整顿盐政的提案,便是注定这一场跟徐阶及两淮盐商的争斗不可避免,双方将进行一场长久的斗争中。

他之所以选择突然前来城南,并将这四名弟子召集到这个茶楼中密谈,正是担心他们四个初生牛犊不怕虎,做了一些鲁莽的事情。

当下,林晧然只希望这四个门生安安分分的,一是他们的官职都很低,二来他们在这个时候实质亦帮不上什么忙。

“弟子遵命!”

王弘海、王军、沈涛和刘傅山四人深知这一次是非同小可,便是郑重地点头应道。

王军是军户子弟出身,在林晧然面前没有那么多的拘谨,却是突然提出疑问道:“老师,他们刚刚所言,似乎并不是全然没有道理,盐价过高确实不利于民!”

沈涛当即接话道:“子勇兄,你当真是被这些言论所迷惑了!老师在广州清理盐弊,各方面不再伸手之后,盐价骤然减半。现在粤盐不到淮盐售价的三成,但利润还是很丰厚!”

刘傅山亦是附和道:“其实很多府县,食盐已经被两淮盐商所垄断,特别是湖广东北边的几个府,都是任由他们随意叫价。今年所谓的盐价大涨,这不过是他们对百姓敲骨吸髓的一个借口!如果今日我们选择退缩了,虽然盐价会有所回落,但咱们朝廷的盐利还是被这帮蛆虫所窃取!”

沈涛和刘傅山都是富户出身,故而眼界比王军要强。虽然在六部担任见习主事,让到他们接触到很多实情,故而已经有了清楚的判断。

最为重要的是,他们在广州之时,早就见识到了粤盐的种种变化,故而深知所谓的盐价上涨,真因并非在朝廷这里。

王军慢慢地醒悟过来,当即对林晧然进行施礼道:“老师,是学生愚顿了!”

“不,你应当保持这种怀疑的态度,这是你的一个优点!”林晧然抬手制止,又是语重心长地对着众门生道:“你们进入官场时日尚短,对大明的情况还没有多深的了解,为师希望你们当下多看、多听、少做。”顿了顿,又是认真地叮嘱道:“如果以后为师被迫罢官,而你们亦认同为师和你们师公所做之事,为师希望你们能走完我们没有走完的路!”

虽然相对于开海,停顿盐政是次要一些。但林晧然却是明白,解决盐政问题不仅在于提高朝廷财政收入,更是粉碎这一股祸国殃民的势力。

“学生谨记!”

王军等人的眼神不一样了,对着林晧然深深地施予一礼。

王军感受到了林晧然身上那股正气,当即便是认真地承诺道:“若当真如此,学生纵使是粉身碎骨,亦不会让这帮小人得逞!不仅不让准盐恢复旧例,而且还要将淮盐那帮蛆虫都清理干净。”

“你们谁在这里大放厥词,莫不是跟鄢懋卿沾亲带故不成?”

正是这时,那几个士子张罗着要联名上疏的士子来到这边,一个身体强壮士子似乎听到一些不好的话,当即便是拉起袖子叫嚣着道。

王军的身材高大,且还习得一点武艺,当即便站起来指着对方道:“谁跟鄢懋卿沾亲带故了,我才说你们便是别人的走狗!”

“当真不知死活,今日就让你长得记性!”那名身强力壮的名子当即变色,作势就分扑过来,似乎早忘记自己是斯人。

“住手!”

林晧然看着双方就要住手,当即拿出官威喝止道。

王军听到老师发话,亦是怏怏地收回想要打斗的想法。

那名身强力壮的士子不屑地睥了王军一眼,只是目光落到林晧然身上,眼神当即一滞,显得无比惊讶地张着嘴道:“府府尹大人!”

林晧然原本是想要制止这场冲突,面对着这名士子的反应,当即盯着他询问道:“你认识我?”

“不不认识!”

那名身强力壮的士子突然反应过来,却是连连摇头道。

那名拿着请愿疏的王垕在看到林晧然的时候,同样是大气都不敢喘,竟然是默默地转过身子,准备要开溜。

“王猴子,马三,狗大!老子刚刚瞧着你们几个面善,不想真是你们三个!”张虎充当着护卫工作,此时已经堵住了王垕等人的去路,大声地笑道。

王垕等人看着突然出现的张虎,顿时被吓掉了三魂七魄般,站在那里是面如土色。

林晧然早就看到这几个人的不对劲,便是沉声询问道:“张捕头,你认识他们?”

“怎么不认识!我跟虎大小姐抓过他们三回,他们三个经常在鼓楼一带行骗,不曾想今日沐猴而冠,装起了读书人!”张虎的大手一拍在王垕的背上,显得戏谑地大声道。

这里的动静,自然是引来了众人的围观。当下得知这三个读书人竟然是地痞假扮的,不少人却是有一种被骗的羞愤。

林晧然没有想到竟然是这么回事,脸当即一沉道:“可真是如此?你们不入官学,没有生员功名,竟然穿着生员衫?”

“府尹大人开恩!”

王猴子等三人看到事情已经败露,当即朝着林晧然求饶道。

林晧然却是没有作答,而是对着围观的读书人道:“你们以为当如何处置他们三人?”

“请府尹大人依法惩处!”

每个群体都有着他们的天然利益,对于读书人而言,自然是不希望自己寒窗苦读所得到的功名被人轻易就能够冒用。

如果说,刚刚联名请愿是要为民请命,那当下则是要捍卫自身的利益,对王猴子这帮人更是痛恨。

王猴子看着刚刚还称兄道弟的读书人突然如此,顿时亦是心如死灰。

“押回府衙!”

林晧然的目光重新落回到王猴子等人身上,淡淡地吩咐道。

“走!”

张虎等人扯起王猴子等人,当即便是带出外面,打算让外城捕厅的捕快将人押回城北的顺天府衙大牢,听候府尹大人的发落。

第1250章 较量

在诺大的茶楼大厅中,汇集着数十名士子。

这里不仅有常住京城的士子,有准备参加院试的顺天府士子,有游学到这里的读书人,还有在国子监就读的监生,可谓是“鱼龙混杂”。

只是他们都属于读书人的范畴,都将这匪夷所思的一幕看在眼里。

谁都没有想到,刚刚那几个一副为民请命的热血士子,竟然是由一帮地痞无赖假扮,上演了一出显得有些荒唐的戏剧。

为民请命,历来都是他们读书人的事情,什么时候要劳烦这些为祸百姓的地痞无赖来充当了?这不是要砸他们饭碗吗?

众士子在发现被三个地痞流氓所蒙骗后,虽然心里感到了一阵愤怒,但注意力还快便被那位同样是“假士子”的年轻人所吸引住了。

林晧然出身于贫寒之家,以连中六元的身姿横空出世,入仕尚不足五年,便已经官至正三品的顺天府尹,已然成为天下士子的偶像。

“晚生张晚荣见过府尹大人!”

“晚生刘在辉见过府尹大人!”

“晚生陈明镜见过府尹大人!”

众多读书人得知林晧然的身份后,宛如是见到了明星一般,眼睛当即透露着亮光,便是纷纷围了过来,都是争先恐后地介绍着自己。

仅仅是离桌子一丈远的地方,已然是挤着数十名士子。若不是有护卫拦在前面,他们恐怕是不顾读书人的形象,已然是扑到林晧然的脚下跪舔了。

王军和沈涛等人交换了一个眼色,虽然早知道他们的老师深受天下的士子所崇拜,但万万没有想到这些士子会是如此的狂热。

林晧然的脸上保持着谦和之色,站起来对着众士子进行了回礼,接着逮住刚刚很活跃的一名士子问道:“你是刘生?”

“不才刘生,见过府尹大人!”刘生被热情的士子裹胁在前面,根本无法抽身离去,此时显得忐忑不安地施礼道。

众士子不明所以,都是纷纷羡慕地望向名为刘生的士子。

林晧然却是一眼便将他看穿,当即盯住刘生的眼睛,沉着脸询问道:“刚刚听你高呼要联名上疏恢复盐政旧例,可是如此?”

众士子听到是谈及正事,亦是纷纷闭上了嘴,将目光落向了刘生的身上。

“学学生以为鄢懋卿在地方为祸百姓,理当废除其恶政,让两淮恢复旧例!”刘生面对着林晧然犀利的目光,硬着头皮回答道。

周围的士子听到这一番话,则是纷纷点头望向林晧然,以示他们亦是这般认为。

不得不承认,在当下很多人的观念中。一旦认定这个人的品行低劣,便会武断地认为这人所做的事情,同样很是卑劣。

殊不知,很多事情却要分开来看待。哪怕被后世视为大奸的刘瑾,虽然做了很多的坏事,但曾经亦是一度想要整顿军屯,而整顿军屯实则是拯救大明的良策。

虽然吴山在九卿理财会议上公然表态,只是这种消息算是比较隐秘,加上很多官员有意淡化,故而京城的绝太多数士子都不知情,自然不会知晓林晧然的立场。

林晧然对这个答案并不感到意外,却是主动迎向众人关注的目光,当即侃侃而谈地道:“你们这帮士子是大明未来的栋梁,但对有一些事情认识还是不够全面!你们说鄢懋卿此人应当严惩,本府亦是深以为然,此人的品行为世人唾之。然盐政之事,并非朝廷取一分利,民损一分利。而是朝廷取一分利,盐商得利八分,民损九分。今年朝廷取二分利,盐商仍要取八分利,故民损十分。当下地方盐价高涨,罪非朝廷,实在盐商矣。”

没有过多的含蓄,亦没有拐弯抹角,矛头直接指向了盐商。如果到现在还不清楚林晧然对盐政的态度,那当真是枉为读书人了。

之所以在公开场合进行表态,这是林晧然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随着吴山表明了立场,不说他本就是整顿盐政的实际倡导人,以他跟吴山如此亲密的关系,官场亦会自然而然将他归为“反对派”。

现在徐阶那边有意忽视他们这边,仍然按部就班地推进他们的计划,从而将淮盐恢复旧例。若是他们这边再没有所行动,那事情很快便会盖棺定论,很难再有回旋的余地。

林晧然选择在此进行表明立场,一是主动走进这一场围绕于盐政的斗争漩涡之中,二是要打乱徐党和两淮商盐的舆论造势。

终究而言,政治斗争不仅仅是在力量上的较量,还有是在民意上的较量。徐党和两淮盐商之所以选择造势,正是要想蒙蔽民意,从而顺理成章地恢复旧制。

在听到这一番话后,不仅是周围的士子一阵震惊,连同前来送茶的茶水叮当的嘴巴地微微张开,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大家都以为盐价上涨是因为鄢懋卿实行“暴政”的结果,但却没有想到,在背后使坏的竟然是两淮那帮唯利是图的盐商们。

“林府尹,你此言并无实据,学生以为你在信口开河?”刘生犹豫了一下,咬着牙进行质疑道。

咦?

王弘海等人将目光落向了刘生身上,已然发现这一个书生存在着问题,而旁边的士子更是凶神恶煞地望向了刘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