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相 第884章

作者:余人

不说这位已经是当朝的阁老,哪怕是最初的顺天府尹,那亦是他仰望的存在。现如今,他一直是以曾经在林晧然手下办差为荣。

莫非?

那个年轻捕快意识到了林晧然的身份,当即扑通地跪在地上,显得十分害怕的模样。

林晧然抬眼望着里面的巷道,先是见到蹲坐在墙边惊魂未定的伙计阿发,便是淡淡地询问道:“张捕头,起来吧,里面发生什么事?”

“回禀老大人,巷道发现一具妇人的尸体!卑职刚刚瞧了一下,这个妇人像是被冻死的,但大小姐有令,发现尸体要保护好现场,一律由仵作过来检查才作数!”张虎显得一本正经地解释道。

林晧然知道这是林平常的行事风格,只是想到昨晚的那一场雪,结合着大量流民涌进北京城的消息,却是知道很可能是冻死的。

由于这些年大明财政出了问题,徐阶作为江南地主的大头领,这些年更多还是将改善财政的手段放在全国性的加征加派上。

这看似公平的加征加派,实质还不如严嵩时间对江南富户强行征收提编银,亦或者是向淮盐商加征税款,毕竟这些人顶多算是放点血。

只是如今,加征加派增加了普通百姓的税赋负担,特别是河南北部、山东西部的土地贫瘠,致使这两个地区的百姓纷纷破产,只能是涌进北京城寻找一条活路。

“老……”张虎看着林晧然上前,原本想要提醒尸体不吉利,但想着这位大人物已然不计较这些,亦是将吐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林福显得有些紧张,故而一直陪在林晧然身边。

林晧然踩着滋滋的积雪,发现雪地有几组清晰的脚印,便是停下来询问道:“这里的脚印都是谁留下的,除了你们还有谁来过吗?”

“老大人,除了刚刚那个发现尸体的酒楼伙计,剩下都是卑职等几个人留下的!”张虎指向不远处瑟瑟发抖的阿发,显得老实地汇报道。

“一定是青蛙精,一定是青蛙精索命了!”阿发显得惊魂未定的样子,嘴里喃喃自语地道。

林晧然并不相信这种鬼怪之说,便是踩着洁白的雪地朝着巷道走了十几米,来到这具尸体的旁边。

这个衣衫褴褛的妇人正趴在雪地中,像是向前爬行的模样,只是他细心地发现妇人的脚部存在着大量干涸的血迹。

看到这里,他亦是不敢断定这个妇人是失血过多致死,还是被昨晚的雪天所冻死,似乎还要等到仵作过来验证。

林福看着这个妇人这番模样,却是有些不忍地扭过了头。

林晧然想要寻查线索,在确定背部没有什么重要线索后,便是淡淡地吩咐道:“将她的身体翻过来!”

张虎有意有林晧然面前多表现,亦是不劳烦其他人,闻着妇人身上所散发的汗臭味,当即便是小心翼翼地将尸体翻转过来。

妇人显得三十多岁的模样,身上的衣服磨损严重,特别是膝盖出现了破洞,上面还带着血迹。她的双手长满老茧,指甲藏污纳垢,一只手向前伸手,另一只手则是紧紧地攥着一个馒头。

林晧然看着她手里的馒头,又看着她所爬行的方向,显得若有所思地抬头望向前面。只是前面是一个死胡同,最里面修建一座青砖墙,而墙角堆放着一些杂物。

“大人,这里我刚刚已经搜过了,并没有什么可疑的,除非……!”张虎进行解释,而后心有余悸地望向巷口的那个伙记阿发,显得欲言而止地道。

林晧然发现这里并没有什么藏身之所,发现角落堆放了一些圆木、砖头和破烂的陶器,还有几个竹编的破篮子。

他突然注意到角落处还有一个不起眼的竹筐,便是伸手掀开上面的麻袋,只是看到里面情景的时候,哪怕是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林阁老脸上罕见地扭曲起来,眼睛当即噙满了泪水。

入眼之下,却见在这个破旧竹筐中,竟然藏着一个脸色苍白如纸的婴孩。

天空阴沉如墨,一股阴风从巷道口吹进来,在这个青砖墙下打了一个回旋,空气莫名地发出了一个呜咽的声音,几片雪花飘落了下来。

第1998章 阴暗面

竹筐里的婴孩几个月大的模样,五官还没有完全长开,只是脸蛋明显削瘦,显得长期营养不足,那双还没有来得及好好瞧这个世界的眼睛已经永远地闭上了。

林晧然看到这个已经没有生命体征的婴孩,特别露出来的脚丫明显冻成紫色,眼睛不由得湿润了起来。

看到这个鲜活的小生命死在自己的面前,他的良心受到了谴责,双手紧紧地攥起拳手,微尖的指甲陷入掌肉传来了一阵疼痛。

他一直以为自己做得很出色,正在悄然地改变着这个时代,亦是给很多百姓带去了实惠,但其实做得还远远不够。

在他们这帮朝廷高官锦衣玉食之时,在他们天热有冰儆、天寒在炭儆的时候,却是有着这么一个婴孩死在这冰天雪地的竹筐中。

如果真的要为这个婴孩寻找凶徒的话,那么正是他们这帮尸位素餐的官员,是他们这帮眼里只有那位皇帝而没有百姓的“忠臣”。

或许他们的生活确实是过得太过安逸了,亦或许他们天天宣扬的“嘉靖盛世”迷惑了自己,以为这真是一个明君贤臣的时代。

殊不知,在他们自以为盛世的时代,却是涌进了一批批的流民,而这些人在角落中默默地死去,包括这些新生的生命。

在这么一瞬间,他的心里传来了一阵绞疼,心里隐隐在滴着血。

林福和张虎初时不解堂堂的阁老的眼睛为何噙着泪珠子,只是看到竹筐中的婴孩,整个人宛如是被刀割到了一般。

他们的心终究是肉长的,看着这么一个婴孩在这里冻死,心里亦是感到一阵的难受,亦为这个婴孩生在这个时代感到了悲哀。

若非林晧然认真地搜索到这个竹筐,那么这个无辜的小生命恐怕会在这里发烂发臭,甚至成为野狗的食物。

天空如墨,将这个胡同染成了一层黑色。

林晧然的心里沉甸甸的,看着一个妇人为了生存而挣扎,看着婴孩冻死在这里,宛如是看到了这个王朝的阴暗面。

他将竹筐从角落搬了出来,只是总感觉自己的双手布满了鲜血,但还是想要好好地安葬这条无辜的小生命。

呱呱……

两声婴啼突然间微弱地传起,正是从这个女婴的嘴里传出,只是嘴巴仅仅张开一半,显得有气无力的啼哭。

“她……她没死!”

林晧然见状,眼眶中的泪水再也止不住,当即从脸颊滚落下来。

林福和张虎亦是听到了啼哭声,眼睛亦是落下了激动的泪水,只是面对着这么一个状况,他们显得有些束手无策。

林晧然可谓是大明最聪明的人,不管是面对老奸巨滑的徐阶,还是面对凶悍的蒙古骑兵,总是能够游刃有余地应对,偏偏此时亦是不知道该如何帮助这个婴孩。

虽然她已经发出了类似青蛙的哭声,但这个婴孩可谓是又冻又饿,必须要采用急救的措施才能将这个婴孩从鬼门关拉回来。

“哥,让我来!”

林平常恰好这时赶回来,见状当即将自己那件厚实的披风解了下来,而后小心翼翼地将这个婴孩从竹筐中抱到披风中。

披风既是厚实又是暖和,连同着婴孩身上的破棉衣一起包裹,更是连同那两只已经被冻伤的小脚丫一起包在里面。

“我……我昨晚听到的声音就是这般,这……不是青蛙精,是婴孩啊!”小二阿发已经凑了过来,显得喃喃地说道。

“你快回酒楼弄一些热米糊!”林平常看到阿发的服饰后,当即便命令道。

阿发不由得犹豫起来,毕竟他刚刚主动辞职了,这里掌柜哪里还理会他。

“即刻去弄,就说当朝阁老林晧然要的!”林晧然端起阁老的身份命令道。

啊?

阿发显得目瞪口呆地望向林晧然,早前他就猜到林晧然是官员,只是没有想到竟然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林青天。

仅是失神片刻,他便是连滚带爬地跑了回去。

掌柜果然是要拦住阿发,只是阿发朝着他的胖脸大吼一声道:“这是林阁老的命令,你丫的耽搁得起吗?”

却是不理会失神的掌柜,阿发钻进厨房忙碌起来。厨师得知是林阁老的命令,而且知道是救人,亦是利索地忙碌起来。

天空沸沸扬扬地散着雪花,令到胡同的脚印又要重新被覆盖起来。

林晧然知道不宜在这里多呆,便想要将婴孩抱回酒楼,只是林平常却制止道:“哥,你不能这样抱,让我来吧!”

说着,她便是以正确的手法抱起婴孩,然后小心翼翼地朝着胡同口而去。只是经过那个死去妇人之时,她则是轻声地跟着那个妇人说了情况。

妇人的眼睛其实一直是睁着的,似乎是看到了这一切,亦或许听到了这一切,眼睛落下一滴泪,而后永远地失去了神采。

林晧然亦是深深地望了一眼这位妇人,若不是她目标明确地向前爬行,若不是她怀里揣着一个馒头,若不是她死在这里,恐怕他亦不会前去搜索那个角落。

如果真要论是谁拯救了这个婴孩,那么无疑是这位到死的那一刻都想着自己孩子的母亲,是她用最后的生命指引了道路。

或许这不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但母爱却充斥在这时代很多寻常百姓的血液里,她们诠释着一份人性的光辉。

林晧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对着林福进行交代道:“她是一个伟大的母亲,你安排人将她好好地安葬吧!”

林福的眼睛一直湿润,亦是感受到这位母亲的伟大,闻言便是更咽着重重地点了点头。

天空散开来的雪花正重新铺在这个巷道里,似乎想要掩盖住这里的一切,宛如是想要掩盖住这个王朝的阴暗面般。

西苑那位皇帝住在那座金碧辉煌的万寿宫沐浴着地底的暖气、吃着来自紫宸新殿耗费珍贵药材炼造的丹药之时,恐怕是永远想不到他的子民冻死在这条巷道中,一条鲜活的小生命被遗忘在竹筐中。

第1999章 惩恶扬善

回到酒楼内,这里的大厅仍然热闹非常,空气飘着肉香和酒香。

一帮士子点了满满一桌的佳肴,看到外面的雪越来越大,便是大呼小叫起来。

一个中年士子将杯中的酒倒掉,当即进行提议道:“此雪来得当真是时候,咱们不妨以此雪景为诗,借诗明志可好?”

“好,甚好!”旁边的几个士子已然是吃饱喝足,便是纷纷附和道。

林晧然想到的是今晚气温会继续下降,想到流落到京城的流民会冻死更多,不由得心烦意乱地对着张虎命令道:“将他们都轰出去!”

张虎听令,当即便是将那帮士子给轰了出去,其中的一名举人还要叫嚣,结果有个士子酒醒认出林晧然,慌张地拉着同伴逃离。

大堂中有火盆,林平常宛如一个细心的姐姐般,接过掌柜亲自送来的米粥,便为着婴孩喂了起来。

她鼓起粉腮吹掉米糊的热气,对着一旁的掌柜又是吩咐道:“你去烧热水,等等要为她洗澡,这样才能舒通筋血!”

掌柜当即吩咐阿发前去,显得恭恭敬敬地听候吩咐。

林晧然看到婴孩正是贪婪地吃着米糊,悬着的人终于放下了下来,突然发现自家的野丫头对这种事情极为老道,却是不由得疑惑地询问道:“你怎么懂得这些事?”

“我救过呀!很多地方发生灾情的时候,不仅大人会饿死,小孩也会挨饿的!你是不知道,像去年的滁州大地震,若是真给胡家那样哄抬米价,还不知道会饿死多少人呢!”林平常头亦不抬地喂着婴孩,显得一本正经地说道。

林晧然听着这个解释,突然间沉默了。

一直他都责怪自家的妹妹贪玩而整天不着家,只是却不知道这些年她所做的事情远胜很多人。不说当年的广西救灾,像是滁州的事情,包括他在内都将目光放在扳倒胡松的战绩上,殊不知她为滁州百姓除害更值得称颂。

哪怕是自诩爱民的他,面对饥寒交迫的婴孩却是束手无措,但自家妹妹却能够有条不紊地处理。

外面的雪仍然在下,但这里的炭火越烧越旺,让这里显得很暖和。

酒楼中的食客已经知道怎么回事,却是不怕发出声响,倒是十分关切地频频观察着婴孩的状况。

林平常给婴孩喂了米粥,接着又喂了一些羊奶,然后替这个婴孩洗了一个热水澡。

从冰天雪地的竹筐来到这个温暖如春的地方,这个婴孩亦是甜甜地进入梦乡,只是她的心涌起一股莫名的悲戚,偶尔发出几声不标准的婴啼,长期的营养不良让她的哭声跟哇叫相似。

林晧然很久没有这般紧张过了,当看着这个婴孩睡着,亦是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林平常让张虎在附近找到一户好人家寄养,那对夫妇早年受恩于林平常,得知事情的原委便痛快地答应下来。

虽然他们一再推辞,但林晧然还是让林福给这对夫妇塞了银两,并且保证每三个月给他们送去抚养的费用。

在忙完这些事情后,外面的天空已经昏暗下来,不过雪已经停歇。

林晧然在离开的时候,看到掌柜正在门口免费向难民派发馒头。只是看着长长的队伍,看着这些衣衫褴褛的流民,特别很多流民在雪地里光着脚丫,他的心里久久无法释怀。

林平常注意到这些,亦是叮嘱了张虎几句,打算动用联合商团的财力赈济这些流民。

落在街道上的新雪还没来得及扫除,马车沿着直街而回,外面的车轱辘发出转动的声响。

林平常此次没有拍马而归,而是陪着林晧然坐在车厢中,因为她已经感受到自家哥哥情绪低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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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行驶途中,她忍不住地说道:“哥,现在咱们大明的赋税太重了,今年的流民明显比往年要多!如果再这么下去,不说会死更多的人,恐怕真要出大问题了!”

跟着整个呆在京城的林晧然不同,她这些年太多时候都在地方,已然是将大明百姓生活的状况看在眼里,更是清楚税赋到了一个什么样的程度。

亦是如此,她希望哥哥能够重视起这个问题,做一个让她更加自豪的好官。

“谢谢你!”林晧然深吸一口气,望着她认真地道。

林平常不由得微微一愣,歪着脖子显得不解地望着自家哥哥,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写满了困惑。

“哥哥差点就跟那帮人一样,变成——百姓何不食肉糜!”林晧然透起晃起的车帘子,望着外面的欢声笑语的酒楼自嘲地道。

虽然他一直自谬替百姓着想,亦算是做了一些实事。只是面对徐阶加征三年的提案,他却是一度产生了动摇,甚至打算跟着徐阶做交易。

只是今天却让他意识到一个残忍的真相:如果他真的同意了这个方案,那么流民真的会越来越多,手里会染上几万、几十万条人命。

对于他们这些食肉者,多缴一分税算不得什么,但真正落到百姓的身上,这一分税可能就是要老百姓的命根。

最为重要的是,朝廷的征粮无法做到一视同仁,那么加征亦不可能做到公平,结果必定是那些豪绅大户仍然逃税,而大部分的加征银都得落到普通百姓的身上。

加征三年的结果是更多的百姓卖儿卖女,最终成为一个在某个角落中默默死去的流民,更多悲剧在这粉饰太平的王朝上演。

只是军费的问题不该由普通百姓来承担,朝廷的弊病更不该由百姓来承担,不说加征三年,这种加征压根就不应该出现。

大明财政的症结在那些逃税和漏税的官绅,而不是一直老实交税的百姓,不该继续惩罚老实的百姓而纵容那些官绅。

一个良好的国度,一个健康的王朝,不该惩治好人而一昧地纵容坏人。

一念至此,他的心里已然有了一个明确的信念,一定要阻止徐阶对百姓的盘剥,继续推进更加合理和公平的刁民册。

“哥,你以后真得多跟我出去走走,到山东、河南瞧一瞧,我都恨死那些当官的坏蛋了!”林平常看到老哥开始重视起自己的意见,显得疾恶如仇地咬牙道。

林晧然看着她咬牙的可爱模样,没想到这野丫头这么多年还不改变,不由得打趣地道:“你骂哥哥就罢,为何要骂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