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 第81章

作者:会说话的肘子

  “那他最后合道了吗?”

  梁狗儿嗤笑一声:“没有,此人在宁朝边军之中,被景朝武庙设计伏杀,身死道消了。应该是两百年前的事了,具体我也不清楚。”

  陈迹陷入沉思。

  李青鸟曾对他说“四十九重天留不住你,去你该去的地方”,他确定自己就是从四十九重天来的,可他生活的地方跟神仙居所毫无关联,自己也根本不是什么神仙。

  但不论如何,陈迹终于抓住了一些四十九重天的线索,如漂泊无迹的船,终于朝海底丢下了一根属于自己的锚。

  ……

  ……

  橙红色落日余晖里,慢悠悠的牛车从城南进入,刘曲星忽然说道:“你们看,贡院门前好多人。”

  众人转头看去。

  晚霞下,正有数百人聚集在贡院门口,有意气风发的少年、有抑郁不得志的中年、还有神情麻木的垂垂老者。

  “是秋闱考生,”世子低声道:“那位老者我见过,我听说他已经考了一辈子,家里良田卖尽,妻离子散了也没放弃。”

  却见贡院门前,秋闱考生们每人背著一只竹篾编制的箱笼,里面放著自己的被褥,还有三天的口粮。

  排队入贡院前,外帘官会将箱笼一一打开检查,再仔仔细细搜身,以免考生夹带小抄。

  当牛车路过贡院门口时,蓬头垢面的世子赶忙低头道:“快快快,低头,我看见好多熟人!”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有人无意间瞥见牛车,有些不确定的疑惑道:“咦,世子?”

  秋闱考生齐齐转头朝牛车看来,贡院门口,正在接受外帘官检查的陈问宗、陈问孝、林朝京也一同转身。

  “世子?”

  “牛车上那蓬头垢面之人是世子?”

  牛车上,世子一边将头埋在胸前,一边抬起鞭子抽牛屁股,嘴里嘀咕著:“快走,牛哥快点走,丢死人了!”

  可老黄牛不紧不慢的走著,根本没搭理他,反而甩著尾巴,拉出一坨草腥味的粪便来。

  牛车边,有人亦步亦趋的跟了上来,歪著脑袋想要确认世子身份。

  忽然间,一人惊诧道:“还真是世子?世子,您怎么将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世子抬头,勒停了牛车,尴尬笑道:“去干活了。”

  陈迹转头,赫然看见自己那两位兄长,陈问宗、陈问孝正站在贡院台阶上回首往来,陈问宗眼中尽是失望与惋惜。

  兄弟三人遥遥相望,夕阳越过陈迹背后的墙檐照在贡院门前,陈问宗与陈问孝两人身上仿佛亮著光辉。

  此时,人群缓缓散开,林朝京排众而出,诚恳道:“我记得世子在东林书院时,说要与我等一同参加秋闱,看看自己是否能凭本事考中,今日却始终不见世子身影。”

  世子面色平静下来,只笑了笑说道:“诸位大才,我自愧不如,索性便不来丢人现眼了。我在这里预祝各位同窗登科及第,金榜题名。”

  林朝京拱手作揖,笑著说道:“多谢世子金口,只是有一事相劝,不知当讲不当讲?”

  世子洒然:“请讲。”

  林朝青道:“世子贵为靖王之后,如今靖王勤政,颇受百姓爱戴。还望世子收起贪玩之心,能好好修身养性,莫要辜负了靖王府的声望。”

  世子也起身拱手回礼:“多谢提醒,我们先不打扰各位入帘了,告辞。”

  说罢,他重新坐下,面色平静的抖动缰绳,牛车缓缓离去。

  身后,只听有人低声说道:“世子顽劣,可惜了靖王勤政爱民……”

  牛车上,刘曲星听到那议论声,垂著脑袋说道:“也就靖王亲善,他们才敢如此。若换了福王、齐王、安王,他们可敢讥讽?把他们家里的鸡和狗都杀了!”

  陈迹默默转头看去,却见世子面色沉静,瞧不出喜怒来。

  只是当夕阳彻底落下世界背后时,世子眼里的光也渐渐落了下去。

  世子低声道:“我爹咋不再生个儿子呢。”

  陈迹笑著问道:“再生一个跟你抢靖王之位?”

  世子看向一边:“抢就抢呗,我什么都不要,全都让给他。”

  下一刻,却见陈迹勒紧牛车缰绳,硬生生扯著牛首,将牛车调转回去。

  世子转回头来,诧异问道:“诶?你要干嘛?”

  陈迹朗声一笑:“人活一口气!咱们先不回去了,就住在窑厂里将水泥制出来为止,若一直制不出来,便永远不回去了!”

  世子乐了:“非要制水泥做什么?”

  “青史留名!”

第96章 去与留

  亥时。人定归本,早安眠。

  然而某个不起眼的小小窑厂里无人睡觉,军匠们连夜堆窑,陈迹与梁猫儿推著巨大的石碾子,世子与刘曲星、畲登科一起将生料筛细。

  连小和尚都撸起袖子干活,不停搬来新的生料。

  唯有梁狗儿翘著二郎腿,草帽一盖,谁也不爱。

  世子蹲在石碾旁,用布条遮住口鼻,瓮声瓮气问道:“陈迹,咱们干成这事,真能青史留名?”

  陈迹笑道:“能。”

  世子再问:“留个什么样的名?”

  陈迹答道:“嘉宁三十一年秋,朱云溪、朱白鲤、陈迹、畲登科、刘曲星、小和尚、梁猫儿所制水泥遗泽万世。水泥乃颠覆时代之物,不消百年,家家户户盖屋盖房都不再用黄泥和糯米砂浆,而是用我们的水泥。哪怕后世史书将福王、安王、齐王全都忘记了,也不会忘记我们。”

  世子眼中闪亮:“干活干活!”

  正当此时,一架马车停在窑厂门口。

  众人望去,只见姚老头被车夫搀扶著慢悠悠下了车,手里还拎著两根竹条……

  刘曲星、畲登科面色一变:“坏了,晚上不回去的事没跟师父说,师父来揍我们了!”

  两人齐齐看向世子:“世子,救命啊!师父看你面子一定不会下死手的!”

  世子苦涩道:“我在姚太医那里,哪有什么面子。”

  姚老头远远便嗤笑道:“世子倒还有些自知之明。”

  刘曲星主动凑到姚老头面前,讪笑著说道:“师父,拎著两根竹条累了吧,我帮您拎会儿。”

  可他才刚伸出手,手背上便挨了一竹条。

  姚老头语气寡淡道:“我记得上一次因为夜不归宿揍你们,也就前几天的事。我到底是老了,力气小了,抽你们一顿都长不了记性了。”

  刘曲星眼珠一转,赶忙岔开话题:“师父,今天陈迹父亲来了窑厂,说已经与您商议过,要送他去东林书院,不用再在咱们医馆当学徒了。”

  “哦?”姚老头缓缓看向石碾子旁的陈迹:“这是好事啊,你怎么没跟你父亲走,反而在这里推石碾子干粗活?”

  “师父,我想留在太平医馆。”

  姚老头乐了:“陈家那锦衣玉食都不要了,没苦硬吃?我已经答应陈大人了,你快回陈府吧。”

  陈迹平静道:“我不相信您答应他了。”

  姚老头挑挑眉毛:“你父亲今天来医馆,客客气气送上八样礼,其中还有十枚银铤,一把银戒尺,我为什么不答应?别搞得你像什么宝贝似的,我巴不得伱早早回家,少在医馆气我。”

  刘曲星趁机给姚老头搬来一张椅子,扶著自家师父坐下:“师父,陈大人今天来时,陈迹已经义正言辞的拒绝了他。您消消气,他不想回陈府,还不是为了与您的师徒情谊嘛。”

  姚老头沉默片刻,转头看向刘曲星:“马车里有些吃食有驴肉火烧和糖蒜,去取来分一分。年轻人饥一顿饱一顿的不知轻重,待你们老了便明白,有个好身体才最重要。”

  刘曲星眼睛一亮,嘴中差点流出感动的泪水来:“还是师父心疼我们!”

  傍晚时,他们脑子一热回了窑厂连饭都没吃,要不是军匠大哥们分了一点饼子,他们这会儿恐怕还在饿肚子!

  众人奔向马车,陈迹却驻足没动。

  夜色下的少年与老者遥遥对望,山君与山君,如旧时代与新时代的彼此凝视。

  这位师父嘴上刻薄,却带来了一车的食物。

  姚老头沉默片刻,忽然开口说道:“回去吧,回陈府去。”

  陈迹诧异:“为什么?”

  姚老头抬头看著夜空,慢慢道:“陈府门第是别人几世也高攀不起的,回去对你有好处。不管你是继续钻研医术也好,还是去东林书院筹谋科举也罢,总比待在我这小小的太平医馆强。山君门径我已没什么好教了,你不需要留在我身边。”

  陈迹一怔,他没想到,自己这位师父苦思一天,最终连夜赶过来却不是为了留下自己,而是要劝自己离开。

  他知道,姚老头一开始一定是拒绝了陈礼钦的。

  但姚老头左思右想了整整一天,不知经历了多少心思变化,还是为陈迹选择了一条更平坦的路。

  只因为这条路对陈迹更好。

  姚老头平静道:“山君门径烧钱如流水,留在太平医馆,即便你学到我这医术,也不过是一个病患一两银子慢慢攒钱。最终蹉跎一生,一辈子也摸不到神道境的门槛。若回了陈家,只要你考取功名,哪怕是庶子也会有大把银子供你花销。”

  陈迹嗯了一声。

  姚老头今晚的话格外多,继续说道:“今日金猪又来医馆了,依旧没找到你,他的耐心总会消耗殆尽。你若回了陈家,他投鼠忌器,怕是也不敢拿你怎么样了。”

  “回去吧,陈家更适合你。”

  陈迹说道:“可是师父,人不能总选适合自己的,要选自己想要的。”

  他看著窑厂门口狼吞虎咽的世子等人,忽然问道:“师父,其实您早就算出王府会有大劫,所以如今您不想见我卷入这漩涡之中,选择送我离开,对吗?是不是只要我回了陈家,远离太平医馆、远离靖王府、远离世子、远离郡主,便能置身事外,躲过这一劫?”

  姚老头沉默片刻:“是。”

  陈迹认真道:“师父,既然我的命运都可以改,那靖王府的命运能改吗?”

  姚老头凝视著陈迹:“靖王府的命运错综复杂,已不是一人一言便能改变的了,他们的命运已注定,可你的命还有无限的可能。你若不走,也只是飞蛾扑火,卷进不可知的火焰里。”

  此时,饿了大半天的世子一边往嘴里塞满了驴肉火烧,一边傻笑。刘曲星靠在马车上,调侃著畲登科的吃相。

  陈迹看著这些人的身影忽然说道:“师父,他们是很不错的朋友,我不能走。即便命已注定,我也想改一下试试。”

  小和尚曾说,陈迹这一生已斩去贪、嗔二字,唯独留一痴字不可解。

  痴是执拗,也是执著。

  姚老头望著自己这位徒弟,久久不言。

  许久之后,他站起身来:“你可以当我今晚没说过这些话,只是待你看到命运时,莫要后悔。”

  “不后悔。”

  却见陈迹对世子等人笑著招手:“吃饱了吗?”

  “吃饱了!”

  “干活!”

  刘曲星嘻嘻哈哈笑道:“陈迹,你也吃一个,我把驴肉最多的那个给你留著了!”

  姚老头转身上了马车,上到一半时他回头去看那窑厂里,少年郎们已将手里的驴肉火烧塞进嘴里,重新推起石碾,宛如推动沉重的命运。

  ……

  ……

  翌日下午,阳光正好。

  一架马车缓缓行驶在官道上。

  白鲤郡主将窗帘掀开一丝缝隙,任由寒风抚动她两鬓的轻盈发丝:“爹,我哥他们昨天没有回府啊。”

  靖王端坐在车厢末尾闭目养神,只轻轻嗯了一声。

  白鲤轻咦:“爹,以往我哥要是夜不归宿,您可是会把他吊起来打的,如今怎么这般宽容?”

  靖王眼都没睁:“以前对他要求严苛是因为他早晚要成为靖王。坐在那个位置上,一言一行都影响著无数人的生计,自然不能由著他的性子胡来。”

  “那今天呢,怎么没见您动怒?”

  “因为他在做正事。”

  白鲤看向窗外,漫不经心的试探道:“爹,您这闭目养神了半天,是不是正在考虑如何算计陈迹?”

  靖王缓缓睁开眼睛:“爹在你心里,就是这么小心眼的人?”

  白鲤合上窗帘,坐直了身子认真说道:“爹,您自己心眼有多大,您自己心里清楚。您就直说吧,昨天吃了个闷亏,您打算怎么算计他?”

  靖王乐了:“你问这个做什么,我告诉了你,你岂不是转头就去告密?行啊白鲤,开始跟老父亲玩心眼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