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阳小戎
中途正午时,燕六郎等人还听从上游逃来的流民说,有一个村庄的族老怀有侥幸心理,觉得村子地势较高,就当缩头乌龟,没有迁离……燕六郎只好奔袭十里,匆匆上门劝导。
甚至还遇到了有百姓怕再也回不来,让他们帮忙在院子某处挖下储藏的祖宗财物的无语事情。
如此种种。
及至这日黄昏日落,酉时正刻前,燕六郎等捕快终于带著能找到的最后一批流民与“钉子户”踩点返回,赶往大孤山。
一路上,似是对燕六郎这些尽职尽责、满脸疲倦的捕快们心生些亲近。
人群中不时有百姓回头,朝人群后方断后收尾的他们搭话,询问那位欧阳县令是不是也在大孤山等著大伙到来。
对此,燕六郎抢在属下们多嘴前,全都是笑容以对,一一点头应是。
路上拖家带口的百姓们闻言,紧绷面色轻松下来,如释重负,交耳相告,气氛没那么压抑了。
还有百姓热心递上清水给嘴皮子干裂起泡的燕六郎等人。
人群最后方,一众捕快们保持沉默。
他们不时侧目望向领头微笑点头的燕六郎。
心中叹息。
为了安抚人心,压住恐慌,燕六郎与刁县丞并没有告诉众人,狄公闸此时的危险处境。
也没有提及,欧阳戎等人此刻正在上游狄公闸那儿十万火急的抢救。
对于龙城百姓们都信任并亲切的年轻县令眼下在哪里,也是摸棱两可,默认此时他也在大孤山组织避难营,等待父老乡亲们到来。
这也是今日聚集百姓迁徙的工作相对顺畅的原因之一。
然而,最后一批人群中的流民中,也有个别是从上游越女峡附近跑下来的村民,不禁提出疑问。
说是逃下来的途中,听闻年轻县令好像是在狄公闸那边,因此也有不少越女峡附近的村落村民没有跑到下游的龙城县,而是赶去了年轻县令所在的越女峡那边……
幸亏这些质疑声音轻微人少,在附近捕快的默契打断下,没有扩散开来,倒也没有带起节奏。
“头儿,狄公闸那边……”
一众沉默的捕快中,有人不禁朝燕六郎问出口。
燕六郎抿嘴,手抓了抓怀里的那卷手书,忽回头道:
“明府与阿山兄弟能处理好,咱们做好后方地方事情,别去添乱,就是最大的帮助。”
蓝衣捕头突然扬鞭快马,往前冲出一段,转脸指著身旁正好经过的第二期折翼渠,青年昂首,一脸笃定道:
“况且还有折翼渠在呢,已经修好大半,万一洪水来了,就直接打通此渠,也够用了,明府都说了没有什么好怕,怎么,你们连明府都信不过了?”
一众人纷纷振奋,扬鞭跟上。
燕六郎快马加鞭,冲了出去,放声道:
“走,去半山腰,检查烽火台,这是明府交代的要紧事,不能拖了后腿!”
此刻是傍晚酉时时分,因为落了一天的小雨,天空依旧阴云密布。
天色灰沉沉,与白日无异,暗的并不明显,
燕六郎带著最后一批流民百姓们抵达大孤山脚,将百姓们交给刁县丞等书吏们安置。
后者们不少眼球布满血丝,看样子应该也是从前日就忙起熬夜,睡眠不足,满脸疲色。
不过燕六郎等人也好不到哪里去,交耳几句,补充了几口清水,丢下马匹,他们轻装上山。
山道两侧,布满了东倒西歪的流民百姓们,所幸一些帐篷营地已经在两侧空地亭台上搭起。
热水、被褥、粮食等物,看著倒是不缺。
而且多余出来的百姓们,都被刁县丞他们安置在了山顶的东林寺内。
燕六郎一行人一路穿过人群,抵达半山腰的遮目亭前。
遮目亭不远处一处视野开阔的草坪上,有一座硕大的烽火台已经搭起,有衙役守在旁边,手掌遮目,遥遥张望著蝴蝶溪上游越女峡的方向。
那儿的群山间,穷尽目力也看不清的地方,其实有几座烽火台竖立。
这套预警体系,和上游沿岸的水则碑一样,也是欧阳戎前些时日准备的。
一旦狄公闸第一时间冲塌,烽火便会一路点起,最后被大孤山上的众人看见。
然后大孤山半山腰朝阳位置的这一处终点烽火台,也会被立马点燃预警,大孤山周遭还在零星散布活动的人,也会立马返回大孤山,不再逗留外面。
包括目前还恪尽职守在山下不远处折翼渠的工匠与青壮们,他们会在临走前,打通折翼渠……
吩咐属下弟兄们原地休息,燕六郎默默走上前,探头瞧了眼烽火台内按时更换的干燥易燃物,轻轻颔首,他走到悬崖边,瞧了一眼折翼渠方向。
按照明府的留言,不到洪水确认来临,万不得已之际,不能打通犹在修建的折翼渠第二期。
这项工程量巨大的营造,关系龙城县治水的百年大计,目前第二期只修好一半,要尽量避免被迫营业。
这也是万一狄公闸塌后的最后一搏了。
燕六郎摘下斗笠,晃落雨滴,学著明府,狠狠揉了一把脸庞。
“六郎。”
就在这时,身后不远处一声熟悉的呼喊,打破了燕六郎的出神。
“大郎?叶姑娘,苏姑娘……你们都在?”
燕六郎回头一看,发现不远处的遮目亭里,全是一众熟人。
脸色惊喜、迎上前来的苏大郎。
面戴紫纱、眸子平静的苏家小妹,和她身后似叫彩绶的包子脸丫鬟。
还有昨日被燕六郎第一时间亲自送上大孤山的叶薇睐。
虽然欧阳戎走前仅认真叮嘱他去把全体龙城百姓都带上山,没有特意吩咐他照顾梅鹿苑那边。
似是也把自家丫鬟们归纳为“正常百姓”行列,没特权安排。
但是昨日欧阳戎一走,燕六郎还是扭头,就先去把叶薇睐等梅鹿苑丫鬟,还有其他随明府去往狄公闸支援的同僚们家属,一齐送上大孤山安置。
燕六郎理解并敬佩欧阳戎的身先士卒。
欧阳戎也必须身先士卒,因为周围所有属下同僚,无关善恶立场,全都在默默关注著他的一举一动。
作为父母官。
你若第一时间安排家人跑路,那大伙也可以安排家人跑路,无可指摘。
伱若第一时间弃城,那大伙也可以弃城,没有资格来指责大伙。
另外,你当初刚上任就说过,来龙城只干一件事。
赈灾,治水,公道。
这确实只是一件事——公道。
所以县令说的公道,到底是不是真的公道?有没有忘记?
对于这个,不止龙城县衙,而是整座龙城县上上下下全体官民都时刻默默注视著。
否则,之前创建的威信与敬仰,顷刻间就能垮台,除了燕六郎这类亲信外,其他人都难以指挥的动了。
但换个面说,也正是因为从一而终的做到了公道,欧阳戎才能迅速整合一县之令的权力,对整座龙城县衙、整个龙城县都如臂使指……
理解归理解,但是这世上有些事,燕六郎觉得不该如此,不该如此对待勇敢站出来的那些人……
“燕捕头,我家檀郎呢?”
遮目亭内,叶薇睐跑进雨中,两手揪著手帕,快嘴问道。
某个沾染雨滴的湿漉面纱下,有欲启的粉唇悄悄闭上。
苏裹儿默默收回脚,和阿兄一齐望向欲言又止的燕六郎。
第190章 气蒸云梦泽
遮目亭旁。
细雨之中。
明明是熟人相遇,寒暄心安的场面。
可某白毛丫鬟的话语一问出口。
场上默契般的陷入一片寂静。
燕六郎察觉面前的数道目光全都向他投来。
薇睐姑娘,闺名不传的苏家小妹,包子脸小丫鬟……
除此之外,还有一道目光,来自那位薇睐姑娘的背后。
是一个相貌清秀惹人怜爱的女孩。
昨日送梅鹿斋的丫鬟下人们过来时,燕六郎就颇有印象了。
好像是梅鹿苑的厨娘,听薇睐姑娘提过一嘴,明府好像挺喜欢吃她做的菜。
这位清秀厨娘一直安静跟在薇睐姑娘身边。
此刻,那双涧溪般的眼睛投来的眸光,令燕六郎多看了两眼。
看来明府对家中奴婢都很好,连厨娘都这么关心担忧明府的安危。
燕六郎犹豫片刻,模棱两可道:
“明府他,明府他在处理紧急公务,托我带你们上山,在东林寺小歇两日,先别回梅鹿苑了,山下现在危险。”
“檀郎在处理什么公务,山下危险,那檀郎他在不在山上?燕捕头为何不跟在檀郎身边。”
叶薇睐仰著小脸,脸颊满是雨水。
袖子下的手指揪在了一起。
前日晚上,柳阿山来到梅林通报水位异常后,檀郎奋不顾身的冲出了家门,已经两日没回来了。
叶薇睐与绣娘本以为他在大孤山,可是二女上上下下寻了一天,仍旧不见人影。
眼下山上到处都是乱糟流民,灰色调的天色,雨水潮湿连绵不绝,一股阴霾自然而然涌上心头。
“有……有阿山兄弟在,薇睐姑娘无需担忧。”
燕六郎安慰道,岔开话题:
“薇睐姑娘你们在东林寺住的如何?那间客舍正好是当初阿青一家住的屋子,她们熟悉……对了,可有缺的东西,我去与县丞大人说一声……”
“欧阳良翰现在是不是在狄公闸。”
面裹紫纱的苏小妹忽然开口,打断了蓝衣捕快的话语。
燕六郎:“……”
场上气氛顿时一凝。
众人目光变化,燕六郎默默低下头,手下意识的握紧刀柄。
为了安抚百姓,他们可以用善意的谎言,但是对待明府的家属,如何隐瞒。
一直旁听的苏大郎皱眉道:
“良瀚兄去狄公闸做什么,县衙的人不是说,大伙上山只是规避风险吗,这雨水还小,狄公闸问题不大吗,难道……”
他咽了咽口水,担忧道:“若是情况如此危急,良翰兄跑过去,岂不危险?”
苏裹儿紫纱下的下巴尖俏,声音传来,一语道破:
“本就情况危急,这下游的雨不算什么,下不下都不影响水位,长江就在身后,水泄的快。
“但上游数百里云梦泽的倾盆大雨,才是真正的重头戏,蝴蝶溪这么窄,还弯弯绕绕,如何泄洪才是问题。
“县衙的宣传,只是抚民,阿兄勿要天真。”
苏大郎不禁张嘴:“阿妹,良翰兄他……”
苏裹儿没去看阿兄,侧目瞧了眼燕六郎旁边的烽火台,当即朝后者点头,脆声认可道:
“你家明府的安排没有错,布置的也很合理。
“云梦泽涨水,要么堵,要么疏。
“狄公闸,是堵之道,折翼渠是疏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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