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阳小戎
万众瞩目。
欧阳戎语气抑扬顿挫,朗诵的语调把握的很好:
“……子曰:君出鲁之四门,以望鲁四郊,亡国之虚则必有数盖焉,君以此思惧,则惧将焉而不至矣?
“且闻之,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君以此思危,则危将焉而不至矣?”
人群中有学识渊博的士子蓦然想起,这篇晦涩难懂的古言好像出自《荀子》中的某一篇,是讲至圣先师与鲁哀公的某次对话,十分冷门偏僻。
当下的科举也不考,自然没人在意,不过太宗的言论事迹,广播更广,耳熏目染下,大伙全都知道,以为才是出处。
全篇很长,欧阳戎一字不落的读下来,中途丝毫不停顿。
他旁若无人般,读完最后一个字,转脸朝向全场,真诚问:
“你们了解至圣先师的深层含义吗,你们只知道他的表面含义,但是清楚此言说出时的背景吗?
“哀公时的春秋鲁国,与眼下的圣周相比如何?若是用今日越兄你们的标准,那哀公时的‘舟’早该荡然不存了,可是至圣先师当时是在推翻此舟吗?”
全场鸦雀无声,欧阳戎随手指了指伸手的泥塑雕像,笑著问:“他终其一生在奔波的是何事,你们清楚吗?
“现在一知半解的你们高举此言,妄图威胁……我在想,至圣先师若是知道了你们拿它这么用,该多么失望啊。
“你们这批州学士子,明明有著那时候至圣先师都艳羡的通道与希望,却不知珍惜,还要不惜性命,玉石俱焚……”
他顿了顿,又不厌其烦的将周、鲁对比了一番,先声夺人的质问:
“水则载舟,水则覆舟。这话说的好吗,说的好,可一个人若是只有肤浅的理解,那么永远也不会知道,此句其实有多么沉重。
“试问,若脚下这艘舟覆没,你们能否换上一艘更好的舟吗?若是行,请一定与我讲,而若是不行,为何要偏执的摧毁此舟?
“且诸君别忘了,脚下此舟,某种意义上,正是你们所怀恋的太宗文皇帝栉风沐雨所造的,又殚精竭虑的维护,距今才过去多久啊。此前,那沸水一般的三百年鼎争,才承载起了这一艘新舟。
“毁舟易,造舟难,补舟更难。
“越子昂,这就是你的道理吗,只为了一时的快活,一时的壮哉,一时的大义,就置诸君性命与不顾,若是只会明辨是非,捶胸跺足。
“那阁下也不过如此罢了。”
“我……”越子昂顿时气短,脸青一块紫一块,被驳的哑口无言。
欧阳戎摇摇头,不再看此人,见沉默的人群似无问提出,他转身准备离开。
全场静悄悄的。
士子们呆怔看著狐白裘青年缓步离去的修长背影……
好兄弟们发言克制点,别把小戎送进去了……
第331章 匹夫可为百世师
江州,至圣先师庙,人头攒攒的广场上。
矗立至圣先师泥塑雕像的高台,与红漆双扉大门之间拥挤的士子人群,宛若潮水一般,自发的从中间分流出一条道路来。
道路两侧黑压压的人群转头,看著那道头不回走向红漆双扉大门的狐白裘身影。
“欧阳长史。”
寂静的广场上,此前第一个提问的圆脸青年突然呼喊一声。
顶著无数道目光,同时忽略脸色铁青、挫败的越子昂投来的看叛徒一样的愤慨眼神,他鼓起勇气大声问道:
“您觉得,我们现在该怎么做?”
用了敬词。
欧阳戎的脚步顿了顿,回过头来,迎著年轻士子们一道道或期待、或迷茫、或激动的视线。
谢令姜、燕六郎也跟随著停步,二人离欧阳戎最近,侧目看去,发现身前的狐白裘青年脸色复杂犹豫,微微张嘴。
似有万语千言想和这些热血年轻的士子讲。
最后,谢令姜等人只看见他闭上嘴巴,抿了抿嘴,旋即失笑般吐出八字:
“好好学习,日日向上。”
众人反应或诧异或沉默或若有所思的咀嚼。
欧阳戎一行人离开了至圣先师庙。
至圣先师庙隔壁距离不远处的一座高楼的顶层窗扉后面。
某个一袭绯红宫装、妆靥点唇的冷色妇人缓缓收回目光。
早早便赶到此地、冷眼旁听许久的她,此时眼中闪过一丝犹豫。
妙真转头,招了招手。
侍立两侧的宫女重新递上小册子与朱笔。
妙真在册子上,记了几笔,轻哼一声,宫装裙摆曳地,离开高楼……
“小姐,别看了,人都和谢姑娘走了。”
圣庙对面,一条栽满初发柳枝的柳树的小巷子中,悄悄许久的一辆马车内传出少女的清脆嗓音。
马车侧面窗口,被掀起一角的车帘,忽然重新落下,回到原位。
旋即传出另一道满不在意语气的冷淡清嗓:
“鬼看他了,只是无聊发呆而已,彩绶,再瞎说,撕你嘴?”
马车内,彩绶好奇的看了看自家小姐十分不耐烦的俏脸表情。
虽然眼下,离裹儿身为浔阳王幼女,贵为宗室公主,可是一直陪伴长大的包子脸小侍女依旧习惯性的呼喊小姐,和在龙城时一样。
“那小姐怎么半路突然让车夫停泊,等这么久,不是看欧阳公子是什么吗,总不会是停在路边专门发呆吧,小姐路上发呆不行吗。”
彩绶小脸疑惑问,又接著叹息:
“哎,本来说好要去匡庐山参加西庐雅集的,要迟到了,中午之前肯定赶不到了。”
离裹儿表情不变,声音大了些:
“本公主是听说有热闹可看,以为越子昂能让欧阳良翰吃瘪,才过来的,结果这越子昂不中用,言辞拼不过欧阳良翰,随机应变能力也远不如他,自然觉得无聊。
“所以无聊发呆不行吗,你个尖牙利齿的小丫鬟,竟然管起主子来了,想讨打?”
“唔,奴婢不敢。”
彩绶缩头,吐了吐舌头,她想了想,忍不住小声问:
“原来小姐之前这么看重那位越公子,哪怕欧阳公子是龙城熟人,也站在他那边。”
离裹儿别过脸去,安静了会儿,撇嘴:“不然呢,学你,哪个俊就支持哪个?”
彩绶吐了吐舌头,又悄悄问:
“小姐,欧阳公子前段日子是不是不小心得罪过伱啊?想看他笑话。”
“没有。”离裹儿矢口否认,顿了顿,又说一句:“只是讨厌俊的,不行吗?”
“好吧,小姐真乃奇女子,不以貌取人,哪天指不定能成佳话……”
彩绶有些诧异的夸赞,夸到一半,旁边的离裹儿补上一句:
“丑也厌。”
“……”
不多时,小脑袋被烧宕机的包子脸小侍女离开马车,去吩咐马夫改道。
柳树下的马车缓缓启动,离开巷子。
安静车厢内,离裹儿低头抱猫,背对缓缓远去的至圣先师庙与士子人群,玉手轻拂衔蝶奴的颈毛,咀嚼某句颇为古怪昂扬的祝语:
“好好学习……日日向上吗……欧阳良翰,你这是要‘上’到哪里呀。”
咬唇发呆,不知在想什么,少顷她忽模仿那位只见过画像的曾祖父道:
“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
……
上午旁观至圣先师庙这场热闹的人数,远不止妙真与离裹儿二女。
还包括王冷然特意派来、想看欧阳戎笑话的尖脸管家。
甚至这位温暖贴心的王刺史还提前抽调了一批官兵,令其候在隔壁街的巷子里。
悉心等待著想像中,胆大包天、孤身赴会的某人被愤怒士子一言不合、群而殴之的画面,准备收拾他那狼狈落魄的场面。
再激烈点也没事,最好再来一场柳州惨案,嗯,不过流血的一方换成江州长史,这才有意思。
然而尖脸管家匆匆跑回,带来的新消息,却让期待了一上午的王冷然心中咯噔一声,不仅仅是盘算落空,他在大堂内踱步皱眉徘徊片刻。
政治嗅觉和狗一样灵敏的王冷然,有些暗道不妙起来,脸色不禁焦急起来。
往后几天。
江州士林的回响,比王冷然想像的还要大些。
让他一颗心,又是拔凉又是嫉妒。
有参会士子们的口口相传,有有心之人整理成册,也有士人友人间的书信相告。
江州长史欧阳良翰与江州州学士子们在至圣先师庙的公开对答,在浔阳城内广泛传播。
随后是整个江州士林,然后扩散到周围数州,再是江南道士林,最后又由南到北的传播……
或许是欧阳良翰本身自带正人君子的顶流名声,稍有奇特举措就是众人话题,更何况还是踩中了眼下的第一热点。
也可能是各地州府在此次年轻士子非议天枢与造像的浪潮之中缩头太久,憋著气,于公于私的都想借助江州事例,平息抚顺境内士林的喧嚣,于是有意无意的推波助澜,助力江州长史欧阳良翰的对答言论传播……
仅仅一月不到,此事传遍了天下士林,引起士人们热烈广泛的讨论。
相应的记录欧阳戎与江州士子们在圣庙对答的手抄稿,在南北文坛广泛传看。
有人支持,有人反对。
有数州的刺史、都督公开发言,站台欧阳良翰,不下十次的引用“好好学习、日日向上”之言。
还有一些地方官员有样学样,也效仿江州圣庙事例,在圣贤庙内与愤青士子们对答搏名……
不一而足。
当然,也有不少士人与越子昂秉持同样态度,出声猛烈抨击欧阳良翰。
然而士林发生的这些激烈争论,却愈发将此次江州圣庙对答之事,传播的更远更久,成为了初春时节,天下舆论的风头浪尖。
一言而为天下法,匹夫可为百世师。
欧阳戎也无奈成为了此前自己嘴中的某类意见领袖。
作为第一个吃螃蟹的,他在圣庙临危不乱、机敏犀利的表现,也在埋头鸵鸟般的各州地方官员群体中,鹤立鸡群。
这些自然也引起了远在神都洛阳的大周朝廷,密切关注。
神都朝中,本就大部分偏向建制保守派的保离大臣们纷纷私下表态,赞扬此事。
一位德高望重、老迈寡言的紫衣相公难得开口。
“江州长史良翰,气禀刚明,才优经济,贞劲大节,茂著声猷,江南奇才焉。”
老人在某场寿宴上当众点评,一时间,此言传遍神都市井,为人津津乐道。
夜,上阳宫。
匾名“观风”的正殿,高大气派,整洁肃穆。
殿柱悬挂托盘上的十八根婴臂粗的蜡烛,将一群缓缓退下的朱衣望气士身影投射在金砖墁地上。
大殿重新空旷,只有手指轻轻敲击金镶玉扶手的回响。
大殿上首处的龙椅上,大周女皇卫昭高高端坐,冕旒下的苍苍白发梳得一丝不苟。
她曲指敲著扶手,垂眸注视手上这一份从江州千里迢迢呈上来的小册子。
“好一个舟水之辩,此子好大的胆啊……呵,日日向上吗,有点意思……”
龙袍老妇人嘴角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笑弧。
少顷,龙椅前有节奏的敲击声遽然止住。
她转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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