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吧君子也防 第466章

作者:阳小戎

  地宫四面,四幅新补上的佛本生壁画。

  北面墙壁,是“月光王施首”。

  只见面朝北坐的邋遢青年僧人站起身,双手合十,仰头朝井口微笑念到:

  “阿弥陀佛,女施主快快下来,上面是无间地狱,别白白受难……”

  阿青动作不停,将食物放在托盘里,利用改装的转轮,用绳子将托盘掉了下去,托盘上被她特意绑上的破旧铃铛摇摆起来。

  叮铃铛~

  清脆铃声响彻地宫,伴随饭香,回荡往复。

  秀真脸色微变,顿时不再渡人,飞速前扑,端碗干饭。

  也没管它是净土自生的饭菜,还是无间地狱恶鬼们变化的饭菜。

  相信肚子的判断。

  阿青扑哧笑了下,转身离开井旁。

  她收拾一番,走出了悲田寄养院。

  半路遇到秀发。

  二人算是很熟,主要因为欧阳戎。

  秀发带了些丰富晚膳,让阿青带回三慧院,给养病的柳母。

  阿青婉拒再三,可在光头小沙弥的坚持下,只好接过。

  她两手提著食盒,默默走回三慧院。

  本来阿青和柳母、嫂子芸娘都是在龙城郊外的家里住,上次匡复军打来后,躲了一次战乱。

  回来后,在刁县令、善导大师他们的强烈建议下,犹豫再三,一家人搬到了大孤山东林寺,在欧阳戎曾养病住过的三慧院落脚。

  寺里总归是安全些的,也方便柳母养病。

  同时,阿青也在悲田济养院找了新活计,悲田寄养院算是县衙与东林寺合办,也能看拂一些……

  在夕阳最后一抹天光落下前,阿青走回了熟悉的院子,加快些脚步,推门而入,却不见嫂子芸娘的身影,余光看见阿母养病的屋内隐隐有人影端碗喂药。

  “熬完药了吗,阿嫂先休息下来,我来喂吧。”阿青语气无奈,走进大堂,放下食盒,转身进入厢房病榻,下一霎那,她小脸呆住:“老……阿兄!”

  只见屋内床榻前那一道看望老妇人的修长身影,阿青惊喜出声。

  “嘘。”

  欧阳戎将药碗递还芸娘,笑著转头,食指竖立嘴边,眼神示意了下睡著的柳母,朝阿青眨眼。

  阿青顿时红了脸,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很快她小脸收敛表情,声音小到只剩口型:

  “阿兄吃了吗。”

  欧阳戎摇摇头。

  阿青赶忙取出食盒,同时放慢动作,怕吵醒柳母。

  不过小丫头并不知道的是,某人这一声示意轻声的“嘘”,其实不只是说给她听的。

  欧阳戎保持食指竖立嘴边的姿势没变,转头,看了一眼窗外静悄悄的龙城夜色。

  ……

  与大孤山上某户人家的团聚不同。

  龙城县市井,热闹一天的街道,正在相续收摊,各自分别。

  循著燕六郎汇报的李栗等人踪迹,悄然归来的欧阳戎,并不知道某位宫装少女同样悄然而来。

  容真默默行走在龙城县的街道上。

  又回到了彭郎渡。

  没错,是“又”。

  她来此县已经一天了,早晨在彭朗渡下船,绕著这座江南小县城逛了一大圈。

  眼下兜兜转转回到起点。

  可这一路却是越来越沉默。

  从彭郎渡、到古越剑铺西岸、到狄公闸、乃至于最后算是稍微慕名去了趟折翼渠的檀郎渡,

  实地考察了一圈。

  她默然了。

  在洛阳朝堂与女帝皇宫待了许久,耳熏目染,在容真眼中,这世间任何冠冕堂皇的大义道理背后,都有其人的私心私欲作祟。

  就像那些一脸正气向女皇陛下递奏折的官员,各个为民请命,各个都是铁板清臣,可又有哪个不是藏了难言的私心?

  容真见多了。

  所以,当初她遵从女帝旨意,抄录欧阳良翰奏折时,只觉得此人虚伪就算了,还很啰嗦。

  条条款款的说一堆“臣陋建”。

  可你这一条条对江南治水的谏言建议背后,真没有维护他背后江南士族豪绅们利益的私欲?

  常规操作罢了。

  大周朝作为一个幅员辽阔的全国性政权,每一位来自地方的或走科举、或是军功、或承祖荫跻身中枢的臣子,或多或少都能代表背后地方士族豪绅的利益。

  真正的清白寒门又有多少,即使有,也在上岸后,迅速被士族豪绅们收买拉拢,开始成为他们在朝中的利益代言人。

  而洞察这些,也算是在女帝身边当女官的基本素养,看多了自然明白。

  所以容真在来到浔阳城后,不管是在西城门马车内疑似抓到欧阳良翰转移女眷跑路,还是他在西城门无视她命令、斩首朱凌虚,容真眼里,欧阳良翰就是包藏有一颗赤裸私心。

  正人君子的面目背后,说不得就是利益薰心嘴脸。

  你这款名扬天下的正人君子又是代表哪家的利益?

  除了一眼可见的浔阳王府外,还有呢?

  陈郡谢氏?江州龙城、庐陵南陇的豪强乡绅?还是江南道的巨商大贾们?

  既然大伙都是为了利益。

  那还不如像卫氏那样坏的坦荡点,就是要一家独大,就是要窃取离氏皇族的位置,取而代之,做天下最大的地主。

  总比这一群满嘴公道、满心利益的虚伪文臣好。

  目前为止,真正能让容真看的上眼尊敬的,只有那位十几年如一日枯坐算帐的夫子。

  于是,在浔阳城的短暂接触中,欧阳良翰越是表现的一本正经,她越想揭露开来。

  所以,容真怀著一颗怀疑之心来到龙城。

  准备调查某些事情:

  当初欧阳良翰在西城门处,当众斩首朱凌虚。

  而在前一天,同样有一位与朱凌虚关系密切之人,赵如是,在龙城县的市井被不知名歹人当众枭首。

  容真隐隐洞察到它们之间某种联系。

  她今日下船落地,本是要走访调查,可怎么也没想到,逛著逛著,忘记了时间。

  原因很简单。

  这座县城与她印象中那种愚昧落后的穷山恶水不一样。

  很不一样。

  拥有一种焕然一新的风貌。

  连“气”都迥异了不少。

  没错,县城也有“气”,在阴阳家望气士眼里万事万物都有“气”,一座县城也不例外。

  就像一座大一统王朝一样,是垂垂腐朽步入夕阳余晖的,还是朝气蓬勃如早晨九点半的太阳,或是烈日正炽的青壮年阶段……

  这些都能大致“望”出。

  龙城县给容真的感觉很难言明。

  硬要形容,把县城比作一个人的话。

  那它便是跟在三位性格独特的明师身边耳熏目染,深受影响……被这三任县令感染过三种不同的“气质”,全部杂糅起来,浑然天成。

  而这其中,有一种最新的“气质”,尤其显眼……

  容真走街串巷,还默默翻阅了一些县志,了解了不少,

  若没猜错,这三任县令分别是:

  四百年前的东晋名士陶渊明。

  虽然仅仅只做了八十一天县令,但却留下了两只放生的梅花鹿,与“采菊东篱下”的醉乎背影,为后世人津津乐道。

  此县不少街道、地名、特产都出自他与梅鹿、菊酒的典故。

  这是赋予文气。

  蕴育出一股隐逸豁达的山水名胜气质。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县亦如此。

  还有一位,是十年前从宰相高位贬谪、在此地“迈步从头越”的狄夫子。

  不艾不怨,

  实干兴邦。

  穷山恶水?天斗地斗?

  亦是其乐无穷。

  赈灾治水,断案修闸。

  智取蛮寇,扫除淫祀。

  夫子气质坚韧不拔,教会此地百姓,穷山恶水的“刁民”,亦可人定胜天。

  君子失时,拱手于小人之下。

  时遭不遇,只宜安贫守份;

  心若不欺,必然扬眉吐气。

  这叫赋予风骨。

  再然后,最后一位,便是……她本看不上眼的“伪君子”欧阳良翰。

  开凿折翼渠治理水患、斗垮最大的豪强恶霸、拆分一家独大的古越剑铺……等等,等等。

  孤身打马,上任龙城,此人除了一纸公文一无所有,

  他的选择不是和士绅豪族同流合污,而是旗帜鲜明站在全县豪强地主的对立面上。

  书生斗恶霸。

  请客,斩首,收下当狗?

  那就放粮,查帐,公审抄家!

  总而言之。

  公正,且斗争。

  此人将公正二字,高悬龙城大堂,手把手教会百姓们如何斗争。

  赋予此县一股打倒所有鱼肉百姓的既得利益集团的气质。

  最后释放出某种欣欣向荣的活力。

  容真眼里,折翼渠贯通的不仅是地势格局上的一滩死水,同样也是龙城百姓心中的一滩麻木死水。

  这叫赋予精神气。

  文气,风骨,精神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