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阳小戎
时间接近拂晓,休息时分,欧阳戎准备告辞离开营地,黄飞虹递上一只水袋。
欧阳戎饮了口水,突然笑著道:
“其实换个地方造像也没啥大不了的,咱们一起过去,如何,现在有的,去那里也有,不会少的。”
“真的吗?!”
黄飞虹惊喜追问:“那还是公子主持吗?”
“算是吧。”
“算是?那……”黄飞虹旋即好奇问:“那……朝廷是想换到哪里去?”
欧阳戎移开了视线,仰头望向即将被朝廷废弃的石雕大佛,抿嘴说:
“可能是星子坊承天寺附近。”
黄飞虹好奇神色渐渐转为皱眉不解:
“怎么是建在城里?记得公子饭桌上和俺说过,当初就是为了不影响浔阳民生,才开辟能顺带治水的双峰尖……现在又建回星子坊,那么挤,能装得下吗,岂不是要拆民舍了,等等,难怪昨日俺又看到那个裴夫人在星子坊笑面走动……公子知道此事吗?”
“我……”
不等欧阳戎开口,黄飞虹脸色浮现愤慨之色,语气激动难忍:
“公子当然知道,公子怎么可能比俺还晚知道,公子是不是也不想迁址,也是被迫的,但、但是想给俺们继续争取福利,让俺们不被新长官裁员失业?”
欧阳戎万万没料到黄飞虹如此粗中有细,一连串的话语,令他不知如何做答。
“公子,其他人俺做不了主,但俺是不去的!”
欧阳戎看见,面前这位只会吃饭睡觉干苦力的络腮胡大汉脸色出奇的正经认真:
“欧阳公子,你知道当初我们父女二人被裴夫人请去浔阳楼准备当众敬酒架住你、小萱拒绝的时候,是怎么对俺说的吗?”
“她说了什么?”他怔问。
“小萱说,咱们的幸福不能创建在别人的苦难上面,俺要是答应了裴夫人的条件,她会看不起俺一辈子。所以俺们推拒了裴夫人送的豪宅,哪怕再来一遍也是如此。”
说完此言,黄飞鸿低头抹了把泛红眼角,匆匆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
“这是小萱昨日寄来的,应该是诚恳请教您一些关于读书的事……公子,小萱最仰慕你了。”
黄飞虹说完,转身离去。
留下欧阳戎手握信封,静立原地,直至天际一束金光划破黑幕,他方才低头,看向信封上娟秀倔强的字迹……
清晨。
天光放亮,欧阳戎骑马返回了浔阳城。
他发现今日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
天空窃蓝。
《尔雅·释鸟》有曰:秋扈,窃蓝。
也就是秋天晴空的那一点蓝,与灰黄不剩一丝绿意亮色的深秋大地,形成鲜明对比,瞬间便勾画出了秋阳杲杲晴空万里的韵致。
也正因为,当大地陷入灰暗荒芜的境地,天地间的这一点蓝是如此的让人印象深刻、心生一些慨然,才被古时贤人记载《尔雅》上。
欧阳戎骑在马上,目光从头顶的窃蓝上收回,他返回槐叶巷,准备换官服。
“檀郎怎么才回来!昨晚跑哪去了。”
槐叶巷宅邸,焦急等待的离大郎惊喜喊道,立马上前,拉著他就要出门,去往浔阳渡口。
“檀郎,洛阳使者快来了,父王他们先过去了,让檀郎快点过去迎接。
“听胡公公说,这次出使宣诏的是一位资历很高的老宦官,脾气好像不太好,咱们最好不要迟到,今日好多人都在场,不敢怠慢……”
“好,先等下。”
欧阳戎点点头,先回了一趟书房。
他从怀中掏出一份揉的皱巴巴、却始终没有拆封查看的少女来信,压在枕头下面。
紧接著换上了整齐的绯红色官服,转身出门。
刚登上马车,欧阳戎主动开口问:
“是不是你阿妹让你过来的,过来劝我别冲动?”
离大郎挠挠头,不好意思道:“阿妹叮嘱我转告,让檀郎冷静……”
“我知道了。”
欧阳戎用力点头。
眼下一大早他脱离了往日走神状态、主动搭话的行为,让离大郎高兴起来,至少没有前几日那种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爆发的诡异平静了。
这时,欧阳戎伸手,拍了拍离大郎的肩膀:
“大郎后面别跟著我了,你等下回去好好盯住王爷,别让他冲动做傻事,知道吗?”
离大郎一愣:“啊?”
甚是不解,不等多问,马车已经抵达。
欧阳戎与离大郎一起走下马车,来到了热闹非凡、人满为患的浔阳渡。
浔阳王离闲、彩裳女史容真、中使胡夫、谢令姜、燕六郎;
还有林诚、王冷然、卫少奇的马车等等等等……全都出现在这处繁华渡口。
半个时辰后,欧阳戎顶著一片秋日十分难得的窃蓝天空,当著渡口所有人的面,对正倨傲念完女帝旨意、低垂眼睑等待他跪地谢恩接旨的苍发宦官平静说:
“谢主隆恩,臣,死不奉诏。”
整座浔阳渡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第512章 虽九死其犹未悔
浔阳城,渡口。
“臣,死不奉诏。”
渡口有很多人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离得最近的内侍省传旨太监张誉也是如此,冷淡倨傲的老脸上浮现一丝疑惑:
“欧阳长史说什么?什么不奉?”
欧阳戎没有说话,自怀中掏出一份薄薄的深蓝封面奏折。
紧接著,他当著传旨太监张誉与全场众人的面,解开腰带,脱下绯红官服,摘下了头顶乌纱帽……
他有条不紊的做这些动作的时候,热闹非凡的码头已经彻底寂静下来。
无数双眼睛看来。
在这一道道各异的目光下,欧阳良翰两手捧著折好的一叠官服与乌纱帽,外加一份深蓝封面奏折。
他神色平静,把它们递给了传旨太监张誉,点点头说:
“伪诏,陛下何等圣名,岂会发出如此诏书,作出祸国殃民之举,是朝中有奸王、奸臣蒙蔽圣听,假传旨意,这是伪诏。
“陛下所颁造像圣诏曾言,不可劳民伤财,陛下爱民如子,敦谆教诲,万般叮嘱,臣不敢忘。
“前后两诏,自相矛盾,臣以前诏为主,今乃伪诏,臣,绝不奉诏。”
今日被全体江州官民恭敬迎接的苍发老宦官先是愣了愣,甚至眼神有些懵逼的看了看自己手中端著的这一卷黄素诏书,准备重新展开重看。
可旋即,张誉脸上浮现出勃然大怒的神色,被戏弄般面目通红,当众呵斥:
“欧阳良翰,放肆!简直一派胡言!”
欧阳戎轻轻摇头:
“真正放肆的,是魏王卫继嗣、夏官灵台郎林诚,此二人,乃国贼,当诛!”
他递出手中的深蓝封面奏折,一板一眼说:
“星子坊造像一事,祸国殃民,二人累累之罪行,罄竹难书,臣以微末之躯参告二贼,请公公回京,替臣递上这封参罪血书。”
铿锵有力的话语回荡全场。
从说出“死不奉诏”到现在说诛国贼,仅仅过去十息不到,全场还有不少人都没反应过来,还在消化理解场上气氛骤变的形势画面。
或者换句话说,众人其实都听清楚了欧阳良翰的每一个字,但是这八百年难得一见的“拒诏”场面,让他们大脑有些宕机。
别说大周立国以来了,哪怕是再往前看,大乾开国以来,细数下来也没几个当众拒诏的吧?
嗯,若是放在一些使臣出使的西域小国身上,敢拒诏毁旨,那是要被大乾、大周的铁骑灭国的。
所以说,这圣人诏书不是必须得接的吗?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你还能这么玩?
若是把大周官场比作游戏,此时此刻,你这整的……大伙感觉好像玩的不是同一个服务器版本。
眼下,传旨太监张誉也噎住了,哑然无言的看著面前这一块“硬骨头”。
从业离京出使宣诏这一行业多年,他也是从未遇到当前这种情况。
卫少奇、林诚、王冷然等人皆转过头,眼睛直勾勾望向坚定拒诏的欧阳良翰。
可最先站出来指责的不是他们。
是容真。
“大胆,欧阳良翰!你是不是没睡醒,昨晚又醉酒了?真是胡言乱语,敢顶撞张公公,你给本宫滚下去!这里没有你这醉鬼说话的份。”
冰冷冷宫装少女薄怒呵斥。
欧阳戎皱眉,再度上前,继续递出奏折与官服,谢令姜却一把拽住了他的手。
不等欧阳戎再反应,容真已经带著一众女官冲上前来,将其围住……
少顷,众女气势汹汹的将他“押”了下去。
这一波,谢令姜和容真配合的出奇默契,虽然整个过程,搭把手的二女都没有去看对方一眼。
不过,在欧阳戎被“扣押”下去前,那份告罪奏折与官服乌纱帽已经递到了传旨太监张誉手中。
浔阳王离闲一身蟒服,瞪眼懵逼间,被身后某位蒙面纱梅花妆小公主推了下胳膊,他打了个激灵,当即走上前去,劈手夺过苍发老宦官手里的奏折与官服,同时转头,朝周围的江州官吏们大声责备:
“燕参军,陈幽,你们俩是不是又拉欧阳长史宿醉去了?一大清早的,醉迷糊了他?净吐戏言,简直岂有此理……”
“是是是,喝酒,是喝酒,是卑职贪杯误事,实在没忍住,拖累了明府。”
燕六郎与陈幽赶忙冲上前,站在浔阳王离闲与老宦官张誉面前,低头赔罪,满脸愧疚。
“尔等记过一次,罚俸三月!”
离闲一副不满神色,教训完毕,他立即扭头,朝老宦官张誉抱拳谢罪,一脸歉意道:
“欧阳长史不小心顶撞到了公公,让公公见笑了,别和他一般见识。”
胡夫也适时的上前一步,拉了拉张誉袖口,似是塞了些东西进去,熟络笑说:
“张公公这边请,几月没见,张公公真是愈发抖擞精神,这次赶来江州为陛下宣旨,真是辛苦了……咱家提前在浔阳楼备了一座酒席,张公公请移步……”
传旨太监张誉脸色阴沉,先是朝内侍省晚辈胡夫摆了摆手:
“抱歉胡公公,杂家还要回京复命,酒席是去不了了,杂家也怕喝酒误事啊……好意心领了,下次吧。”
然后,这位苍白老宦官笼袖掂量了下袖内有些沉甸甸的冰凉硬物。
他眼睛看向悄悄藏住欧阳良翰奏折与官服的离闲,声线有些尖道:
“王爷,此乃圣人真诏,给杂家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假传伪诏啊。”
老宦官示意了下手中诏书。
“这是自然。”
离闲迅速点头。
“圣上圣明。”
包括作壁上观的林诚、王冷然在内的一众江州官吏应和。
张誉这才脸色稍有缓和。
像是忘记了,不再提刚刚之事。
少顷,他继续宣诏,欧阳戎本是这回领诏书的头几人,不过眼下暂时略过了他,宣诏完毕,林诚等官吏领命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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